窗外老鸦唱更,与之偕同的,还有蛇行夜路,轧过草木的细响。 但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惊醒了他。 凤曲翻到窗边张望,只见明亮的月前腾起一点乌鸦。鸦影俶尔往返,“嘎”地长叫之后,叼起了一条纤长柔韧的细蛇。 细蛇在它的喙中挣扎,寥寥几息,却只爆发出一声惨嘶,很快没了声息。 “是有栖川。”凤曲暗道一声,纵身飞出,攥着一旁垂下的荆条翻跃而去。 景云县常年干旱,植被多为荆棘,凤曲一路赶去,衣衫又被刮得破破烂烂。 一抬眼,却是远超想象的乌鸦,吞月一般纠集此地。遍野漫走的蛇群仓皇逃窜,却还是沦为乌鸦的美食,被它们几起几落,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蛇尸。 什么人能把有栖川野都压制得这么彻底? 丛林中久久不闻笛音,凤曲心下不安,逆着鸦潮举步走去。 乌鸦察觉了他的意图,当即弃了蛇群,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拍打的翅膀、尖锐的鸟喙,凤曲代替了蛇,成为新的猎物。 但扶摇剑嗡地出鞘,剑光比月光更快,鸦群很快又惊叫四散。 “有栖川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和‘鸦’较劲?” 凤曲满腹狐疑,蹑足向前,却迟迟没有看到有栖川野的身影。 倒是一声浑厚的低喝震停了他的脚步,对方远在数丈之外,隔着层层林叶,一身黑衣遁在林中,朝天喝道:“有栖川野,你是要忤逆尊上不成?” 向他涌去的蛇群有了片刻的迟滞。 “从前竟然还没发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那人道,“难道为了那些私情,你连自己的使命也不顾了?” 深夜长寂,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诘问。只有蛇群越来越缓的进攻,终于,在第一条蛇触碰到他的裤腿之时,男人的武器尚未亮相,却听“砰”地炸响。 碰到他的蛇竟是爆体而亡。 “……” “给我退下。”男人最后警告一遍。 蛇们战栗僵停,再不敢上前。 可蛇身蠕动着、趔趄着,竟然也没有退步。 林道相对的又一片林中,蓦地飞出十数条银光湛湛的鱼钩。 鱼钩直窜男人心口,来势汹汹、猝不及防。 被蛇和钩同时包围的男人却毫无忌色,翻手掷出两片叶刀,锵锵挡下四五道钩。 接着衣飞如龙,广袖里杀出金银双钩,一瞬绞住余下的铁钩,在他脚下烟尘遽涨,只听得惨鸣阵阵—— 凤曲再低头时,靴底已被蛇身流出的鲜血润湿,仿佛置身一片血泥沼泽,再也动弹不得。 月华流转,凤曲才看清了。 男人并非穿了黑衣,而是一身紫衣被鲜血浸透了无数次,染至发黑发硬,那股飘渺遥远的腥臭,也是自他身上传来。 正是本该被空山老祖和阿枝阿蕊兄妹困在棋阵的紫衣侯,曲相和。 他抬腿向钩子飞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凤曲的呼吸下意识窒住了。 「方才投钩的人,是老祖。」阿珉开口,语气同样沉重。 老祖原本藏身在那片林里伺机而动,现在却不惜暴露踪迹也要引曲相和过去——显然,老祖是发现了自己藏身于此。 而连处于下风的空山老祖都能发现,曲相和…… “有栖川果然和曲相和是一派?” 「不如说,曲相和面对有栖川和老祖两人都能游刃有余,你危险了。」 “……现在走吗?” 阿珉没有回答。 凤曲也完全没有退步的打算。 现在退回客栈,曲相和照样找得到他,那时候,就连商别意也要羊落虎口。 还不如……就这么和他拼了。 就算有栖川野心有顾虑,不能全力相助,有阿珉和空山老祖在,应该也有几分胜算。 再不济,真被曲相和抓住,至少能分走他对商别意的注意。 凤曲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 一尾蛇却倏地缠上了他的脚踝:“嘶——” 凤曲低头看它,又听空山老祖所在的那片林中爆出金铁厮杀之声。 「空山棋阵既然困不住曲相和,就说明,老祖和阿枝他们……」 阿珉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阵法被破,阵眼定是九死一生。 倒不如说,在曲相和这等凶悍之徒面前,根本是十死无生。 凤曲再也不能坐视,一手拽开了阻拦他的小蛇,拔腿纵向那片深林。 交戈声渐逼渐近,间或还有几声艰难的低喘。等他分林拨叶看清了当中缠斗的二人—— 被曲相和制在双钩之下,从头到脚都鲜血淋漓不剩一块好肉的老者,便是空山老祖。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佝偻弯曲,仿佛被曲相和生生压断了脊骨。 空山棋阵被破引起的反噬已让他五感尽失,此刻七窍流血,狼狈之至。 曲相和一脚踏在空山老祖皱巴巴的背上,钩子割开了他的皮肤:“谢老祖,你说你这是何苦?” 老祖挤出一声痛咳,他的眼珠不知去处,四肢都被拧成非人的形状。 但面对曲相和的冷嘲热讽,老祖只是缓慢扬起头颅: “大虞气运未亡,老夫不过替天行道。” 曲相和嘲笑道:“天?哪里的天?道?那又是何方的道?” “……” “你如何不肯承认,所谓‘大虞’不过是窃了旁人的运数。一群蟊贼,竟敢自尊自大,反将真正的天下之主逐去荒僻。” 曲相和眯起眼睛,压低身体,再问道: “老祖,我知你学识渊博,自诩能勘天机。你说大虞气数未亡,我信,那我问你,能救你们大虞的人……是谁?在哪?那个人若是看到今日你的惨状,还敢不敢冒头?敢不敢肩负起你们大虞的‘气数’?” “………” 空山老祖悲叹一声:“成王败寇,你便杀了老夫。” “你答不上?”曲相和笑着说,“你答不上,因为你根本看不破。谢天朗,当年你说倾九洲是大虞最后的侠客——现在我再问你,承不承认当年看走了眼?” “……是。九洲的确当不起‘最后’。”空山老祖合上双目,“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的孩子前赴后继。哪怕不为大虞,也是为了他们的道义。” 曲相和勃然大怒,一手将他掼倒在地:“好,你就这么相信命数,那我成全了你,谢前辈。” 金钩从上而下贯进空山老祖的后背,老祖咽下痛叫,鲜血满溢,却还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曲相和被他笑得脸色更加阴寒,一把抽出金钩,带动老祖的身体颤颤巍巍,好似残烛之火。 “你笑什么?!” “老夫笑……二十年前九洲说你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不是杀人的料。” 空山老祖就这么抽搐着,直到被血呛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说出最后一句:“她啊,从来……不会看走眼……” 曲相和大怒之下再补一钩,这次老祖的反应却更平静,任他一下再一下地撕开皮肉,鲜血迸溅,老者却已阖上双眼,全然无了呼吸。 凤曲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回地上。 老祖的血就像蛇群的血一样蔓延过来,浸润了他的鞋底。 曲相和独自砍了许久,久到飞回的乌鸦都在枝头垂首欲眠。 久到他终于接受,空山老祖再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的眼睛朝着凤曲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是犹如鹰隼的一双眼睛。 但他没有走近。 而是对着茫茫的夜空,漠然地道:“谢天朗,也不过如此。这江湖真是无聊。” 说罢,曲相和收起双钩,一声呼哨召回黑漆漆的群鸦。 便如毫未察觉凤曲一般,他背起双手,带着一身深沉的血腥,转过身,孑然离开了这片月下。
第100章 应淮致 凤曲不喜欢剑。 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沉重”又“轻巧”的东西。沉重到关乎人命,却轻巧到只在一念之间——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拿不住这样的东西。 这在且去岛上是不被理解的。 尤其是他背负着“倾九洲之子”的头衔,而倾九洲正是靠着一把剑,杀穿了海内七城,名扬天下、得证道心。 “是怕输吗?”江容问,“你不敢拔剑的毛病,是怕输给别人,丢了小剑仙的脸?” 凤曲答:“你不觉得一条命随随便便就消失了,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你认真的?” “我看着像在玩笑吗?” 江容鼓起脸,非常认真地顺着他的思路推理起来。 “但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其中死于剑的,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老死的、病死的、饿死的、被朝廷赐死的……”江容顿了顿,“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师兄已然泪眼汪汪地缩在墙角,从头到脚都如炸毛一般战栗起来。 “我不理解啊,难道你是害怕被人随随便便杀掉?那你倒是好好学剑啊。” 凤曲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任由江容蹲下来,无可奈何地擦他的眼泪。 二师弟的手法总是这么粗暴,但在二师弟暴力的揉搓下,他好像反而能找到一丝异样的平静。 在被江容揉成胀红的猪头之前,凤曲终于找回声音:“老死、病死、饿死,那些不是我能控制的,所以没办法。但要是我自己的剑杀死了别人,那要怎么办?” “如果你不想杀,那就不杀啊。” “万一我杀错了……或者我不得不杀……” “难道你想说比起杀人,你宁可被杀?” “呜……” 江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拍拍他的脸:“大师兄!你可是要继任岛主的人,不要荒谬到这种程度好不好!” 凤曲的表情更可怜了:“我也不想的!但杀人真的办不到,要是做了第一次,说不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 江容站了起来,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他一边后退,一边怜悯地摇头。 凤曲甚至能听到江容心碎的声音。 毕竟在岛上,除了倾五岳,江容就是最期待他继任岛主,带领且去岛杀回海内的人了。 “正因为此,师父才要选定大师兄继承这座岛吧。” “……诶?” “我爹被土匪截杀的消息传回村子那天,我就发誓要练出杀人的剑。我和大师兄不一样,我完全记得自己的仇人,也完全记得父母在世时的幸福,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学会杀人才行。 “但是大师兄没有那种心情。大师兄没有‘必须杀人才能做到的事’,所以无法接受‘剑要杀人’的理念。” 凤曲懵懵地听着。 江容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直都少年老成,两人相处,有时都分不清谁才是师兄。 但这是凤曲第一次真心觉得江容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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