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原本想追出去找莫饮剑,但莫饮剑撒腿跑起来也是真快,一溜烟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转头看阿枝当真面色煞白,捂着肚子咋咋呼呼,凤曲心中叫苦,只得留下来帮他按揉腹部:“你就不能不气他吗?” 阿枝扭过头:“是他先得罪我的。” 凤曲一心二用,一边担心阿枝的身体,一边又朝窗外张望。 时值日暮,云霞沉甸甸地没入山后。原先暗淡一片的红云,好像被风浣洗一新,展开来又是一派澄澈广袤的天幕。 不知道莫饮剑能去哪里,但他作为十步宗少主,在自家地界总不会受欺负。 安抚好阿枝,凤曲下楼找店主交代几句,请他等莫饮剑回来后帮忙备些热菜。莫饮剑负气出走,等他想起饿时,只怕外店都打烊了。 接着便是入夜,凤曲没睡,留了一丝清明打坐。 不知几时几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钻上二楼。店主压低了嗓音说话,来人则是一副恼羞成怒的语气,大喊道:“我才不饿,不要他管!” 得,还怄着呢。 凤曲摇摇头,歇了再去找他的心。 - 接下来的几天,凤曲也得频频外出给商别意画像。 莫饮剑怨气未消,总是早出晚归,好像刻意避开了他,一连多日都不见踪影。只有留守客栈的店主和阿枝偶尔代他报个平安。 至于阿蕊,她也逃脱了官兵的追捕,每当凤曲来找商别意,都能看她正襟危坐地守在边上。 “我不会给你伤害公子的机会。”女孩一板一眼地说。 凤曲佯作失聪,从来不和她计较。 画像画到中途,凤曲买了各家彩墨,红绿青紫,都缀在画中人的衫上。 这不是商别意惯常的衣着,但凤曲偏就浓墨重彩地画了下去,商别意也毫不反对。 “你为什么给公子戴枷项?” “那是长命锁。” “腰上又是什么刑具?” “那就是普通的金玉腰封。” 阿蕊鼓着脸,默默看着,还是忍不住挑刺:“比公子本人差远了。” 凤曲也好脾气地颔首:“不足他的风华万一。” 商别意含笑加入进来:“若连我的万一都不如,到时要画阿鹿和吹玉可该如何是好。” 凤曲答:“吹玉重在眼眉姿容、阿鹿重在风骨仪态。你与他们不同。” “我是重在哪里?” “公子是方圆得宜,轻重适当,所以不好画。” 阿蕊听不懂了,支着脑袋在旁小寐。 商别意隔着两三尺的距离,听他信口开河,眼睛却弯成月牙,许久轻轻一笑:“好个‘方圆得宜,轻重适当’。” 那不就是天生的商贾,天生的左右逢源。 也真是他为自己选好的道路。 又是昏暮。商别意体力不支,一日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凤曲画够时长,起身向他告别。 不过今天有些不巧,收拾画具的时候,外边陡然下起了大雨。 噼噼啪啪的雨声好像要砸坏屋檐,呼啸急吼的疾风也不甘示弱,刚一露面,就召来了天边的雷霆万钧。 商别意强打精神:“下雨了,凤曲要不要留宿一晚?” 凤曲摇头:“还有人等我回去。” “是十步宗那位少主吗?” “除了他也有别人。” 商别意笑了笑:“想来还是稀奇。吹玉小心到那副模样,竟然能让你和莫少主一道。总不会是舍弟太过缠人,惹得凤曲不快了吧?” “您多虑了。”凤曲打量着天色,商别意转而对阿蕊吩咐:“阿蕊,凤曲没有带伞,你帮忙找一把吧?” 阿蕊翻找一会儿,正要递过去,但见凤曲又是佩剑又是画匣,整个人像棵挂满果实的树,累赘得有些可怜。 阿蕊道:“我送你回去好了。”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会不会太麻烦你?” 阿蕊冷着脸道:“万一你拿了伞不还呢?这绢伞用的是上好的幽州织造,年初才出的花式,宫里都不过十来匹而已。” “你一介绍,我还真有点不想还了。” “公子你看他!” 商别意看得眼眉带笑,闻声摆了摆手:“去罢,有劳你了。” 阿蕊只好气呼呼拍开凤曲拿伞的手:“我会举伞!” 半人高的小姑娘便撑开了伞,高高地举起,把凤曲往里一罩。 凤曲的发冠被伞一勾再勾,只好耷下肩膀,好脾气地垂首陪行:“那就走吧?” 这几天他算是看明白了。 阿蕊看着性格刚烈,其实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个小姑娘,要带着重病的商别意逃脱包括十步宗在内的重重暗杀,处处明枪暗箭,阿蕊不能不紧张。 至于她嘴上对自己的嫌弃,早就被阿蕊忍不住的瞌睡证伪了。 如果真不放心他,阿蕊是不会在他作画时睡着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出客栈。店外雷雨交加,哗啦啦的水和轰隆隆的雷贯彻耳廓,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 凤曲看着看着,眉头皱了一下:“不知道小莫有没有回去。” 往常这个时候,莫饮剑是不会回去的。 他也不知道莫饮剑去了哪儿,但今天下了暴雨,但愿莫饮剑不至于连避雨都没个地方。 阿蕊翻个白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公子叫你留宿也不肯,假清高。” 凤曲道:“你不怕我半夜起来给他一剑吗?” “你才不敢!” “我正缺钱,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阿蕊瞪大眼睛,好像真的提起了一万分的警惕。 恰是这一走神,狂风吹得绢伞一仰,阿蕊手上未松,脚下却跟着踉跄数步。失去伞的庇护,小姑娘的一身衣装立即被大雨浇得湿透,乌黑的发髻松垮下来,贴在脸上,好不可怜。 就在她急着和风雨作对的须臾,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伞柄,接着便是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她连人带伞向上一托。 湿漉漉的膝弯横过了一节手臂,伞身歪斜着,将两人罩得刚好。 “这回要拿稳哦。” 湿漉漉的阿蕊将凤曲的衣服也蹭得一片湿润,当事人却浑然未觉,还把她往怀里拢得更近了些。 阿蕊就这么把着伞,靠在凤曲的肩膀上抬不起头。 片刻,凤曲忽然听到低若蚊讷的一声呢喃。 他没听太清楚,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阿蕊的声音这才大了些:“……公子……一个人在客栈,会不会出事?” 凤曲便不说话了。 阿蕊的年纪顶天了不过十岁出头,小小的一团,缩在怀里,说话难得的细声细气。 凤曲不打断她,外边的暴雨又像瀑布似的嘈杂,阿蕊自言自语一般,就当无人听到: “他没几日可活了,大夫都这么说。起初八门行者要我跟他,我很不情愿,跟着一个短命鬼,路上都要怕他磕着碰着,太费时间。可他从不计较我的脸色,一直笑眯眯的,好像看不出我在和他置气。那时候,我甚至希望他快些死了才好。” 对于商别意这样的体质来说,生死挂在嘴边实在寻常。以他的虚弱,某天睡着就睁不开眼也是常有。 可她分明红了眼圈,话里话外都带着不舍。 “如果公子死了,你会记得他么?”阿蕊问。 “我没理由记住他,我们没有很熟。”凤曲顿了顿,“但他和我的朋友们都不一样,应该也不会忘得太快。” 商别意是一个常笑的人。 凤曲没有追问阿蕊是如何对他改观,不如说,因为他也在天香楼见过那个含笑递来一方锦帕的青年。 商别意的长相是狡黠聪慧、伶俐刻薄的类型,笑起来却和煦从容,暖如春风,让人生不起一点敌心,更显得如谜如酒,愈品愈深。 阿蕊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 玉城鲜有降雨,今天却下得犹如摧枯拉朽,令人心惊。那些雨水冲洗着一路途经的青石板,哗啦啦、淅沥沥,阿蕊忽然道:“谢谢你给公子画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算不得什么。” “那幅画像最后会送回凤仪山庄吗?” “应该是吧。” “……” 阿蕊问:“下一任庄主会善待他的画像吗?” 凤曲微愣,听出她说的恐是吹玉。 商晤只有两个儿子,除非再从旁系过继——但吹玉既然在世,于情于理,应该都是由他承袭山庄才对。 那么,吹玉会善待商别意的画像吗? 凤曲不敢保证。 但愿他亲手画的像,能让吹玉有一点恻隐之心,不至于立刻一把火烧掉吧。 “听说你和公子在瑶城时就遇上,你为什么不和公子一起呢?”阿蕊继续问,“虽然你这家伙办事磨蹭,性格拖拉,说话也叽叽歪歪……不过,功夫还算不错。如果有你,南陵鬼婆那一战,也不至于让公子伤上加伤。” 凤曲听她絮絮叨叨,他当然不会把方敬远的死挂在嘴边,面对阿蕊的疑问,凤曲也只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说你们道不同?” “是啊。” “可是——”阿蕊抬起了头,清澈的眼睛和凤曲对上,“你抱我的姿势,和公子一模一样。” - 小孩能懂什么“道”呢? 只是一个抱小孩的姿势,也说明不了任何。 凤曲哭笑不得,正想换个话题,却听一声马哨猝然间穿彻云霄,哒哒的马蹄疾奔而过,一略眼,从他跟前飞驰去几条街道之外。 凤曲本没在意,可余光瞟见了马匹上深蓝色的衙役制服。 随后还有两队小跑的衙卒,穿过雨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凤曲聚神倾听,立即捕捉到“十步宗”“少主”等等字眼。 阿蕊也听到了那些议论:“莫不是你的跟屁虫少主?惊动这么多官兵,你让他做什么去了?” “不是我让的。” “啊,他不听你的话了?难道他还是想对公子动手?” 凤曲一时解释不清,举步想跟着官兵过去。 阿蕊问:“你打着我们的伞,谁许你说去就去。” 凤曲赔个笑脸:“拜托了?” 阿蕊:“……” 阿蕊的嘴里嘀咕了几句,凤曲没听明白,但见她不阻拦,立刻尾随着官兵过去。 几条街外,不同于来路的冷清,那边竟然还聚集了不少的行人。 哪怕冒雨,他们都兴致勃勃旁观着这出热闹的剧目。 而在人群中心,少年浑身都被雨水浇透,气急败坏地叫骂着什么。带了玉城口音,凤曲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能一头雾水地求问路人。 路人扫他一眼:“外地来的?不认识这位?” 凤曲低眉顺眼地请教:“这少侠看着倒是不凡。” “没开过眼吧?这是十步宗的少主阁下!听说他精通十八般武器,刀枪棍棒都不在华夏,那手剑法尤是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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