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真的看穿了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吓唬偃师家多掏些“香火钱”,为了平息弟弟带来的灾祸,偃师家连续三年皆请神棍做法请神,肃清门楣。 有没有用处是不清楚,但两兄弟的确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了。 照神棍的说法,父亲把弟弟关在距离主宅最远的偏阁,一年到头也不用见一次面。 哥哥则是掌上明珠,不仅百日宴时为他请了全城庆贺,年满五岁,父亲还下重金礼聘名师来教儿子识字。 “偏阁里住着妖魔鬼怪、天生恶种。小公子,记着了,哪都能去,唯独偏阁绝不能去。” 偃师珏天生聪慧,幼时却不是多么乖顺的性格。 家中仆人越是唠叨,他就越是好奇,六岁时终于偷偷跑去了偏阁,推门一看,内里住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孩。双双相见,都吓一大跳。 不过偃师珏生性好学,有了第一次的惊讶,就有了第二次的求问、第三次的接近、第四次的熟络…… 他把这一异常告诉了自己的先生沈呈秋,当然没有说明是自己家的怪事。沈呈秋则回信告知,双生兄弟虽然稀有,但和什么灾星、妖魔、恶种都毫无干系。 偃师珏便又去了偏阁:“老师说,大多数人都没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我们能拥有彼此,其实是非常少见的一桩幸事!” 年幼的弟弟不明所以,只是看着偃师珏一身的锦貂雪裘,镀光的轮廓是他前所未见的神圣。自己是不是灾星犹未可知,但那一刻,他无比确信眼前该是天上下凡的仙神。 “没有名字?那怎么行。我叫珏,你既然和我一样,那你也可以叫‘珏’。 “不过,我们毕竟是两个人,还是得有所区分,不如你就叫‘玦’怎么样?” 他带来了衣裳和食物,带来了笔墨纸砚,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奇巧玩具。从偃师珏的口中,偃师玦渐渐听说了偏阁之外的世界。 偏阁之外,有位名叫“沈呈秋”的老师。 他不仅才识渊博,个性也极温柔正直,而且和不少江湖豪杰熟识,经常让那些人给偃师珏表演轻功和刀剑。 偏阁之外,有和偃师珏一样天资聪颖的“秦鹿”。 他们同为“独子”,棋技又在伯仲之间,所以惺惺相惜,时常邀约对弈。在偃师珏的口中,那就是他最亲近的同辈。 偏阁之外,有深爱偃师珏的父亲、有以偃师珏为傲的宗亲、有爱戴偃师珏的明城百姓…… 那是一个充斥着爱与夸奖的世界,是偃师玦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今天学了新课,才发现这个‘玦’字不好,以后你还是别叫这个了。” 偃师玦从未读过书,除了偃师珏,也没有人教他认字。 即使偃师珏这么说了,他也无法理解“玦”和“珏”到底差在哪里,这个字又为什么不好。 偃师珏像是看出他的懵懂,好言解释:“‘珏’是双玉相并,‘玦’却是有缺之玉,都表决绝相离。可你我是兄弟,合盖一生一世都并在一起,岂能有缺呢?所以‘玦’字不好,先前是我孤陋寡闻,以后不能再这么叫你了。” 偃师玦还是有些茫然,但他对这个哥哥百依百顺,闻言乖乖点头,毫无异议。 可今天的偃师珏似有心事,一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临分别时,偃师珏和他握着双手,忽然说:“我觉得还是要让老师教你习字。” “老师?” “我自己都是半桶水,很怕误人子弟。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权宜之计也有……”偃师珏道,“我们交换衣服,我替你睡在这里,你替我回去吃饭、睡觉,明早家中会派车送你去朝都,一个月后才会回来,你就在朝都过一下‘偃师珏’的生活吧。” 偃师玦大吃一惊:“我?我不能走出这里。” “怕什么?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穿上我的衣服,你就是‘偃师珏’了,什么都不用怕。” “可万一露馅了……” “你说得也是,得找个人帮忙。”偃师珏低头沉思,忽然拍手,拿出纸笔便开始写,“喏,我来写封信,你随身带着。到了那边,你把信给秦鹿看,他知道我们的事,自然会暗中保你。” “但我也不认识秦鹿……” 偃师珏笑着写完了信,塞到他的手里:“他的头发是雪白的,平日也不遮掩,非常好认。” “白色的头发?” “嗯,也有神棍说他那是不祥之兆,所以瑶城侯才把他送去朝都。” “不祥……和我一样吗?” 偃师珏的表情却蓦地变了:“胡说什么?你们两个人都和常人没有分别。听说西域还有黄色头发的人,白色头发又有什么稀奇呢?至于你,不过是双生兄弟,那就更常见了,都是那些大人胡说,别管他们。” 偃师玦仍有几分畏惧,但偃师珏一把把他抱进怀里,安抚一般拍他的后背。 这个对偃师珏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是偃师玦生平第一次与人亲近。 “别怕,我会让他们承认,你才不是什么恶种灾星。你是我的弟弟,今后我们要一起读书习武,一起治理偃师家,一起保护明城的百姓。” 两个小小的人影就此依偎着,夕阳晒暖了偃师玦攥着的书信。 那一刻,他想说其实他不在乎读书识字,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假如偃师珏每天都来看他,每天都来抱他,那么没有老师、没有同窗、没有父亲和宗亲,他也觉得无关痛痒。 哥哥已经足够弥补他缺失的一切了。 - “——原来如此,你就是偃师玦。” 他抖了抖,想要反驳自己已经不用“玦”这个字。 但衣着比哥哥还要华贵的秦世子已经随手丢开了信,偃师玦岂能眼睁睁看着哥哥亲手所写的书信被人这样丢掷,当即急着去捡。 秦世子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他夹着信,蘸了火,眼也不眨地把信烧了个干净。 “你!” “什么?”秦世子嘲笑着微抬眉宇,“莫非你真是个傻的?这信若被外人看到,你这身皮会被扒个干净。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偃师玦哑了一瞬,只是这一瞬,便足够火苗吞掉全信。仅剩的灰烬被秦世子一搓而散,他散漫地掸了掸狐裘披风,斜来一眼:“好了,既然你哥哥都求本世子了,这一个月你就跟着本世子罢。” 偃师玦呆呆地问:“……求?” 他的神仙哥哥,竟然为了这么一点点事就去求了外人。 去求了这个眼高于顶,长相妖异的世子! “长得确实很像,但你太瘦了些。”秦世子说,“这些日子就多吃点,扮演好‘偃师珏’这个角色,别叫人看出破绽。” “你说扮演……” “不然你还想‘顶替’吗?你要是有了那种自不量力的想法,绝对会后悔的。” 秦世子摇摇头,似乎不欲和愚钝的他多费口舌。 即使接受了偃师珏的恳求,秦世子也只尽引荐之义,要说体贴,是绝对谈不上的。 因此不出几日,书院便陆续有人嘲笑起“偃师珏”归家半载判若两人,不仅下不动棋、听不懂琴,就连往日最精通的戏曲之道也变得一窍不通。 “业精于勤荒于嬉,切记切记啊偃师兄!” 众人哄堂大笑,只有偃师玦在原地坐立难安。 而秦世子总是冷眼旁观着,等到偃师玦都快哭出来的时候,他才出言说上两句:“以偃师的才能,荒废几日你们也是拍马莫及,就别落井下石了吧。” “世子还是这么护着偃师兄。” “人家毕竟是唯一匹配的棋友,也只有偃师兄能懂世子的心思嘛。”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不外如是。” 秦世子哼笑一声,别过眼去:“就凭他?还差得远呢。” 偃师玦便被众人遗忘了。 他感到难以呼吸,却不知道秦世子的藐视是对他,还是对他的哥哥。但他至少能确认一点——他作为“偃师珏”,和此地毫不相配。 他还是更喜欢做哥哥的“阿玦”。 就算是有缺之玉也无妨,他只要在夕阳下被哥哥抱一抱,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 为期一个月的课程结束,偃师玦便如乳燕投林一般奔回明城。 分别前同窗的不舍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要不是秦世子拉着他左右逢迎,偃师玦几乎就要撑不过最后一天的寒暄。 好在,他终于回来了。 他马上就能换回“偃师玦”的身份,再也不必和那帮贵族子弟拉扯。 然而哥哥的心愿似乎不止于此。 “张道长回明城了!”哥哥说,“走,我们去找他证明,你不是什么灾星!” 偃师玦愣愣地被他拽着,想说不要,却看到哥哥只是一个月就变得面黄肌瘦、遍体鳞伤。 一定是平日那些动不动就找他撒气的仆人,把哥哥认作了他。 所以哥哥更加急切地想要证明了。 哥哥……在怜惜他。因为怜惜,哥哥才想证明他是个好孩子。 不能让哥哥失望。 偃师玦想,他就得做一个好孩子。 可是—— 他确实是对天发誓说要做好孩子的。 可是哥哥声嘶力竭也叫不开张道长的门。 偃师玦才想起是衣饰的原因,偃师珏还没换回本属于他的衣服,在张道长看来,他和泥巴堆里厮滚的烂草没什么两样。 偃师玦便穿着华衣前去。门房一见了他,忙不迭传话入内。不出半刻,张道长挺着大腹便便,气喘吁吁来迎:“哎哟,偃师公子!” 偃师珏忙道:“张道长,不知能否移步府内?我们有事相求。” 张道长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对偃师玦笑脸谄媚:“偃师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令尊近来如何?” 偃师玦还没学会那些复杂的谦词敬词,被他盯着,只好学着秦世子的态度冷冰冰答复:“来就来了,别多问了。” 偃师珏碰了碰他:“礼貌些呀。” 张道长却猛地打开了偃师珏的手:“这脏手怎么敢碰偃师公子!快快快,公子里边请。” 偃师珏蓦地僵住,在门槛外好半天不知动作。 往日都会对他热情非常的门房此刻也像看不见他,都一个劲儿地围拢了偃师玦。只有偃师玦转过头来,半是怜爱,半是得意地说:“……阿珏,你也一起。” 他怜爱这个茫然的哥哥。 又很得意,哥哥终于也要看清这些人的本质,哥哥终于要明白,世上只有他给出了全部的真心。 张道长对偃师珏的进入很有不满,但碍于偃师玦在场,终究没有多说。 兄弟二人一道坐进客厅,婢女一视同仁地上茶,张道长却始终没看偃师珏一眼,而是对偃师玦笑吟吟介绍:“公子尝尝,这是贫道新得的明前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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