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玦不懂茶,瞟一眼偃师珏,偃师珏便接过话头:“雨前上品,明前珍品,道长果然家藏丰厚。” 张道长的脸皮抖了抖,却只是别扭地回了一个“过誉了”。 寒暄之后,偃师珏便准备磋商正事,但他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张道长以貌取人,把他当成了不受待见的“祸星”。 所以这话只能由偃师玦去说。 犹豫片刻,偃师珏先起了个话头:“说起来,不知张道长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们兄弟生辰,曾请您来我家掐算一卦。” 张道长低头喝茶:“不错。” 偃师玦接到暗示,开口道:“当时你说我们有不祥的祸星,是不是看错卦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说法。 再大胆些,他想说这老匹夫就是讹诈。 张道长一抖,忙对他道:“岂敢岂敢!令尊对此事这般上心,贫道岂敢怠慢!你们出生那天本就天生异象,弟弟出世时还克死了生母,这种事放到谁家都是大不祥的征兆,可不是贫道看错啊!” 偃师珏沉了沉气,温言道:“道长的本领,晚辈自是明白。不过俗话说,成事在天,可谋事依然在人。虽说天意是不看好我们双子,但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协力,心意相通,不应该更加其利断金、事半功倍吗?” “天命岂是你一个小子能看通的。” “天命固然要紧,可人心才是关键。天命看差了不碍事,只要人心始终坦荡正直,想必结果也不会太坏。” “阁下莫非是在含沙射影,说贫道不够坦荡正直?” “不敢!道长是长辈,我们是晚辈,家父又迷信鬼神……” 张道长大手一挥,拂尘一甩,冷脸说:“迷信?鬼神?贫道和你这书都没读过,却自命清高的伢子说不了什么。还是偃师公子说说,难道您也是为这鸡毛蒜皮的琐事过来?” 偃师玦就知道这厮冥顽不灵,索性也和他直言:“没错。我们两个人没有谁是灾星,也没有谁是恶种,道长倘若空闲,就帮我们再算一卦,扫清那些流言蜚语吧。” 张道长卸下笑容,斥道:“无知小儿!” 偃师玦猛地拍桌,起身冷脸喝问:“大胆!明城岂容你这神棍招摇撞骗,今日过来是为警告,你再油盐不进,休怪我回家禀明父亲,把你这假道撵出明城!” 偃师珏惊呼一声:“阿玦!” 他立即慌了神色,急忙去拉张道长的衣角:“道长息怒,道长别和他一般计较……” 张道长拂袖甩开了他,偃师珏本就一个月没吃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四肢无力,这么一甩,立即滚到一边,额头撞上桌角,鲜血哗哗流了下来。 偃师玦勃然色变:“你这假道还敢伤人!” 张道长冷哼一声:“公子莫怪!贫道看你是被恶种蛊惑,鬼迷心窍,好了,贫道这便拜访令尊,把这事与他好好磋商,定寻个吉日来帮公子驱赶小人!” “张道长,公子他只是无心之失——” “何时轮到你个孽种插嘴!”趁着偃师玦还没扶起哥哥,张道长一脚踢过去,偃师珏当即滚在地上,鲜血糊了满地,头晕目眩:“阿玦,快扶我起来……” 偃师玦这回却是彻底红了眼。 不等偃师珏说完,他已就地举起一张椅子。这些时日他在朝都日夜锻炼,武功未有进益,可力气大了不少。 张道长面色陡变,一面叫着“公子”,一面仓皇躲闪。 奈何他生得庞大肥胖,为了讨好偃师玦又屏退了周围下人,这会儿被一个八岁的孩子追赶,竟然还有些招架不住的意思。 偃师珏失血太多,一边哀哀地叫唤,一边又急得想要爬起。 可他越急,便摔得越狠,无奈和惊慌之下,偃师珏的眼泪也跟着喷涌出来:“阿玦,快回来,别做傻事!” 这一流泪,更加刺激了偃师玦沉寂已久的杀心。 他在朝都受了一个月的气,回到家还要看这肥道对哥哥百般不敬。 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也无需再忍! 就这么想着,偃师玦咬牙将椅子砸向了张道长。 这一下正中额头,张道长浑身一僵,顿时软瘫下去,除了呻/吟,再无还手之力。然而偃师玦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便看准了那颗脑袋,一下连一下地拼命砸去,直砸到对方骨断肉陷、面目全非。 四溅的鲜血吓得偃师珏再不敢出声,他呆呆看着眼前变故,不知过去多久,久到他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偃师玦惊叫喊他:“哥哥!” 偃师珏的眼眸剩一道缝,看见那张满是鲜血的脸向自己逼近,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剩一句惊慌无比、却本能一般的:“……当真是天生恶种。” - 我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你? 偃师珏,你真的不知道答案吗? - 好恶心。 偃师玦,你何德何能长一张和他一样的脸? - “如果秦鹿真的杀了那六个考生,你会怎么想?” 凤曲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但恰好的是,他自己也想过无数次,所以答得异常流利: “为了救青娥一人而杀六人,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件麻烦事。我……对那六个人会很抱歉,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弥补他们的同伴和亲友,但不会因此说秦鹿的坏话。就算有错,错的也是自己不能保护青娥,只能依靠别人的我。” “玉衡”缓缓闭上了眼,唇边却溢出悲凉的自嘲:“……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原来偃师珏童年的那句话,说不定是在说他自己的无力导致了弟弟震怒,从而害死道长。 原来还有第二种可能,是连“恶种”的评价,他的哥哥都愿意一同承担。 所以哥哥至死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他。 “‘珏’是双玉相并,‘玦’却是有缺之玉,都表决绝相离。” 如果能多问一句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一点想通就好了。 “不然你还想‘顶替’吗?你要是有了那种自不量力的想法,绝对会后悔的。” 秦鹿不愧为秦鹿,果真棋高一着,一语成谶。 可让他后悔的,从来就不是秦鹿。 凤曲看着他的神色在光影中迭变,一时有些担忧:“你还好吗?如果是累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不用来了。”“玉衡”说,“别再来了。” 凤曲面色微沉,他没能问出什么东西,实在有些不甘。 可“玉衡”已经抬起了脸,对他挤出一抹异样的笑容:“别担心,我会去找你们的。” “……咦?” “你啊,不止觉得自己和我的蠢哥哥很像吧。其实你也知道,我和秦鹿更是一样心狠手辣,还都是不祥之兆,对不对?” 凤曲下意识地起身,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秦鹿是我的好老师啊。”“玉衡”无辜地眨了眨眼,“八岁那年,就是他教会我怎么做一个趾高气昂的大人。如今我学艺不精,当然要继续虚心求教。”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说,我失去哥哥之后该怎么活啊? “……如果让秦鹿也失去你,他就能教会我这个了吧?” 凤曲腾地退了两步。 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恶,竟能无可救药到这般地步。
第084章 道心盛 凤曲不打算杀他。 或许这正是偃师玦追求的结局,所以他不愿这样便宜了偃师玦。 而且偃师珏的良苦用心,确实让人不忍辜负。 和偃师玦分别之前,他曾不知疲惫地试图攻击凤曲。 他对自己的杀心不假,整个人都如走火入魔。 事实上,偃师玦的未来是可预见的。 偃师家的荣光不复,兄弟阋墙的丑闻已是甚嚣尘上。武功稀松平常、又不曾继承祖辈的偃师之术,此刻状似疯癫,不知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单是为了保住弟弟的性命,偃师珏已经机关算尽、舍身入局,不知那时他是否猜到了偃师玦的此刻,又是否犹豫过只留弟弟一人苟活。 “偃师珏……又有什么了不起!”偃师玦双目猩红,在昏暗的屋子里不知疲惫地扑杀凤曲。 然而凤曲的轻功远在他之上,偃师玦连他一片衣角也难捕住,只能泣血一般尖声唾骂:“他还不是杀人了!装什么清高正义,他杀起人来,又何曾比我手软?!” “他杀了考生啊!那些考生可都是他亲手杀的!……还有我!他就用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手,他才八岁,就能把我千刀万剐!!” 凤曲的右手按上了剑,却只是一瞬,又默默地挪开。 他将眼神移走,不去看偃师玦狼狈癫狂的模样。耳边能听到他一次又一次扑袭失利,肉/体撞上陈旧的房屋,房梁和门窗都被撞得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坍塌成墟。 却又只是摇晃,直撞到偃师玦头破血流、皮开肉绽,眼泪和污血混在一起,斑驳虬结成一块块不堪入目的污垢。 仿佛一只永生不得冲破囚笼的鸟。 最后,偃师玦已被啃破了的指甲抓上紧闭的房门,一道道白痕和着血痕蜿蜒而下,犹如血泪: “他——凭什么说我是‘恶种’?他和我,能有什么不同?” - 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难道真是鬼神之说,弟弟生来就必然是个“恶种”? “阿珉,你认为,他对他的哥哥到底是什么心情?” 「……嫉妒吧。」 “嫉妒?” 阿珉也是突然被他提问,答得有些仓促。 沉默了几息,阿珉才微带迟疑地道:「嫉妒哥哥光明磊落,自己却不为人知?」 他只是信口猜的,但凤曲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 久到阿珉以为他又在走神,这个话题已经可以宣布结束。 却听到凤曲轻轻地反问:“那你呢?阿珉。” “——你也会嫉妒我吗?” - 在阿珉回答之前,五十弦的惨叫先声夺人:“Boss——!” 她从客栈外飞奔而来,一路连窜带跃,速度快得惊人。但在五十弦的身后还紧紧缀着一道玄黑的影,穿堂风般扫进客栈,不等凤曲回神,五十弦已经窜到他的背后,单刀一收,用手指向门外:“Boss!他们想绑架我!!” “什么……”凤曲望了过去,只见房门大开,一道劲瘦的黑影长身而立。 似乎早就料到五十弦会找凤曲求助,来人手里金钩飞旋,仿佛割开长夜的流星。一刃瑕霍霍转着金钩,眉间红痕刺目,面冷如水:“让开。” 五十弦呜呜咽咽地缩好:“Boss,我打不过大师兄。” 凤曲:“……” 难道他就打得过吗? 不过眼前的一刃瑕明显不是全盛状态。 他的肤色一片苍白,缁黑的眼眸也不如往日神采。虽然黑衣隐藏了身体上的伤疤,但看他执钩的力道,凤曲也能猜到一刃瑕果然受过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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