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到场,余下的人也不装了,纷纷问起自己队友的下落。 堂中顿时嘈杂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奔上座前抓住“玉衡”的衣领喝问。 事实上,张云岳也确实带头这么做了。 不过还没等他奔到“玉衡”跟前,“玉衡”身边的车夫屈指一弹,一只小巧的玉杯飞冲而去,击中张云岳的大腿,让他瞬间没了起身的气力。 人声随之一静,“玉衡”拍拍手道:“上菜。” 鱼贯而入的侍人端盘送箸,满席珍馐,荤素兼有,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但比佳肴更惹人注意的,是这些侍人个个都步履轻盈,无声无息,可见都是高手。 而他们都不约而同绕过了地上的张云岳,好像训练有素、见惯不惊,“玉衡”也对张云岳毫无表示,还是有栖川遥开口说:“张少侠不慎崴了脚,来个人搀他回去。” 这才有两个侍人扶起张云岳,把他送回席上。 那只玉杯绝不仅仅像他们看到的那么轻巧,要么材质特殊,要么那车夫武艺高强,极精暗器之道。 此时此刻,再迟钝也该看得出来,“玉衡”这次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 “玉衡”像是看不出别人的惊惧,就这样顶着视线,从容地为有栖川遥夹了一筷子菜:“大人请用。” 座上自恃武功的仍不惊动,武艺稀疏些的,便不免惊乱。 凤曲还算前者,比起“玉衡”的动机,他先看了看对面穆青娥的表情。 不出所料,穆青娥也正专注地观察食物和酒水,感受到凤曲的视线,她抬眼点了点头。 凤曲便碰碰身边两人的胳膊:“快,能吃。” 他向来很讲义气,还不忘对邻座的华子邈交代:“子邈,可以吃。” 华子邈:“小凤你……” 你也确实好多天没沾荤腥了。 商吹玉则立即给凤曲夹了几筷。 来这儿的考生不外乎两类: 一类是迫于“天枢”“玉衡”的淫威,不敢忤逆他们,硬着头皮也得赴宴; 另一类是为了寻找同伴的下落,甘愿自投险地。 既有满堂名为侍人实为杀手的胁迫,又有了凤曲带头,其余人相视一阵,也咬牙动起筷子。 “玉衡”始终笑若春风,不言不语。 张云岳的前车之鉴在前,众人一时半会儿不敢做声,但个个都面沉如水,心情不佳。 这场宴席安静得诡异,无人恭维、无人逢迎。有的只是一双双瞪向“玉衡”的或怨毒、或畏惧的眼睛。 忽然,旁边的谢昨秋一个不慎带倒了酒杯,酒水淌得一身都是。 楚扬灵急忙帮他擦拭:“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昨秋道:“我去偏阁处理一下。”顿了顿,他又对楚扬灵说,“扬灵,我好像把带给‘玉衡’的礼物忘在了客栈,你能不能帮我取来?” 邱榭皱眉说:“让未出阁的女儿家去你的卧房?你也太不见外了点。” 而楚扬灵已经停杯起身:“那我去一趟吧,谢昨秋不会轻功。” 邱榭果然不悦:“你还纵他,他偏欺负你了。” 不过楚扬灵本来就不听他的话,任他怎么嘟囔,楚扬灵自行从侧门出去,谢昨秋也低眉顺眼地站起,对邱榭微微躬身,绕去偏阁处理脏污的衣物去了。 邱榭又急又怒,一屁股坐近凤曲,满腹不快地痛饮。 凤曲只好说些笑话逗他,却没人注意到,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偏阁的谢昨秋一直不曾回来。 但在凤曲察觉异样,正想问问邱榭的时候,一声破风惊慑了在座众人——一支极其锋利、银光湛湛的箭镞穿过“玉衡”耳际,扎进了屏风之中。 “玉衡”抬腕,制止席间的骚乱。 谢昨秋便在此时举步从大门而入: “偃师家自前朝起就守立明城,百年传承,人丁零落。直至这一辈嫡系,仅仅诞下双子,请人来看,却道其弟甚恶,乃是降世灾星。 “上位家主便藏起弟弟,只给哥哥取名,单字一个‘珏’。 “饥荒之时,偃师家串通官府,囤货居奇,欺上瞒下,吞没赈灾之银……大旱人食,既是天灾,也是你偃师家的重罪之一!” “而且在此期间,兄弟易位。适逢户部尚书沈呈秋沈大人到明城督查,因为沈大人曾和哥哥有过师生情谊,为防沈大人查出真相,弟弟竟然设计污蔑、派凶杀之!既置沈大人于不忠不义之地,更对其尸身……那般凌辱。 “此为重罪之二!” “……”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下去,无需纸稿,这些罄竹难书的罪行,谢昨秋却是一概倒背如流。 宾客越听越惊,看向座上“玉衡”的目光也又憎又怕。 惊他不是真正的偃师珏,怕他破罐破摔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然而“玉衡”只是平静地听着。 “沈大人之高足,‘天权’,和弟弟一向不和。借此次盟主大比,弟弟又起争胜好强之心,竟以我辈性命设局,迫使‘天权’与之博弈。在他手下,无数尸身死状凄惨,我欲收殓,亦不忍再顾。 “……此为重罪之十九!” 谢昨秋的控诉铿锵有力,哪怕说得面泛红潮,眼睫盈泪,他紧攥着拳,指甲掐破了掌心。 而在门外,数道身影倏然杀入,个个身手矫健,都冲着“玉衡”的人头袭去。 侍人和车夫纷纷阻拦,凤曲拍案欲起,却被秦鹿一手按住:“别动。” 他压不住凤曲,可凤曲习惯了听他的话。 “‘玉衡’,你杀我恩师、欺我恩人、伤我挚友……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谢昨秋说罢,自己也挥去外衫,拔/出腰间崭新的刀来,直直扑向了“玉衡”。 有栖川遥猛一拍桌,她的青蛇一窜即出,须臾便咬退数人。 但她来不及传人援救,席间越来越多的宾客也露出武器,似是忍无可忍,或提刀或挥剑,纷纷砍向“玉衡”。 仿佛大厦将倾,任由官兵蜂拥而入,堂中刀光剑影、眼花缭乱,仍有不时高溅的鲜血。 在嘈杂之外,邱榭瞪大了眼,终于明白谢昨秋为何非支开楚扬灵不可:“他疯了?!无论偃师兄弟的真相如何,他这样刺杀朝廷命官,都是死罪啊!” 秦鹿则低眼饮酒:“如此这般,不正是人人都好的结局吗?” 一直受制于他的凤曲却在这句话后抬起了头:“人人都好?” “……” 秦鹿的手指一痛——这是凤曲第一次真的弄疼了他。而且,凤曲连一个眼神都没抛回,脱开桎梏之后,便如离弦之箭窜进了人群。 本就一身旧伤未愈,单是挣脱,衣下都似浸出了些许血迹。 但即便如此,凤曲还是义无反顾迎上前去,如一尾青鱼迭入人潮,在金石激越、刀剑交错的光影之中时进时出。 他不拔剑,而是用韧劲牵开众人。 便似一面柔和的盾,在混乱之中插挡在“玉衡”身前。 商吹玉拔身去助,对面穆青娥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凤曲?!” 谁都不能理解,凤曲为什么要去帮一个对他们屡屡加害,毫无可取之处的恶人。 不止他们,那些被凤曲丢开的江湖人也一样困惑:“倾少侠,你这是何意?” 凤曲气喘吁吁,一身的伤口迸开,鲜血又浸了半身。 他横臂截拦,撕开最后一个面目狰狞的谢昨秋:“谢昨秋!沈大人教你的就只有玉石俱焚,不曾教过你珍惜自己吗?!” 然而他终究去得晚了。 不只是谢昨秋,还有数不清的刀剑匕首都已插/进“玉衡”的身体。他的身上遍布血洞,喉咙也被某人割断,嗬嗬地响着,好似死不瞑目。 谢昨秋浑身溅满了血,双手尤其,甚至滑得握不住刀。 听到凤曲的叱骂,他才徐徐抬起头来,双目空洞:“……珍惜?我活着不为那个,我来这里,是要报仇的。” “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谢昨秋却是目眦欲裂,“我全都知道。可他该死,我也该死,用不着你可惜,也轮不到你怜悯。你拦我做什么?我也要像他对沈大人那样,把他的皮都活剥下来!千刀万剐都是便宜了他!!” 凤曲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对上谢昨秋血红的眼睛,他又一句都说不出了。 被他的内力压制,大多数人都无法动弹。 谢昨秋一样双膝跪地,却毫不悔改一般死瞪着“玉衡”的尸身。瞪着瞪着,他又癫狂似的大笑起来:“大人……老师……平安给你报仇了!” 凤曲忍着浑身剧痛,终于合上了嘴。 有栖川遥在旁喝令:“快把这个疯子押下去!押到朝都!” 有栖川野此刻也从楼外穿了进来,看着遍地狼藉,匆匆扫一眼凤曲,便奔至有栖川遥身边听令:“姐姐。” “怎么来得这么晚?”有栖川遥目带嫌恶,躲开了满地血迹,“算了。你来处理这里,还有……倾凤曲援救有功,记下来报给陛下,听候奖赏。” 凤曲:“……” 援救?有功? 他明明只是救下了一具尸体。 大概没有人会理解他动手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在人头攒动的混乱中看到了车夫脸部与颈部的色差; 想起了“玉衡”每次开口说话,都以掩袖喝酒的姿势挡住嘴部; 发现了……“玉衡”身处暴/动,下意识举起抵挡的一直只有右手。 车夫跪在温热的尸身边上,缓缓伏了上去,压不住抽泣。 凤曲只是看着,沉默很久。 “凤曲!”穆青娥厉喝一声,冲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五十弦也吓得不轻,急急忙忙迎来:“boss,你干嘛管他的死活啊!” 商吹玉自是早就护在身边,警惕地观望四周。 秦鹿最后上前,柔柔弱弱地掩面走来:“夫君,你真是吓到妾身了……” “……阿露姐姐,”凤曲却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他,“这也是不可改变的吗?” 秦鹿动作一滞:“谢昨秋突然发难,谁也改不了这种变故呀。” 凤曲问:“真的吗?” 他数清了。 谢昨秋带来的刺客不多不少,就是六个。 “‘天权’大人从来没有杀死那六个考生吧?” - 昨晚,偃师府遭遇了“盗贼”。 好巧不巧,忠于偃师珏的云镜生就是一个盗贼。 盗贼没有盗走任何东西,只是“玉衡”摇身一变,就变得不喜言谈、不动左手。 凤曲知道,倘若自己此刻掰开尸体的嘴,一定会发现他的舌头只有半截。 而那个代替“玉衡”发声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身边的“车夫”。 此刻“车夫”颤抖着、抽泣着,发出了自己的本音:“偃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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