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诚听这话不对,蹲下来仔细看他的面容,一张小脸惨无人色,二话不说,抓过他腕子便把起脉来。 谢元贞盯着他,一个全神贯注,一个有些天然呆。须臾谢元贞轻声细语,字里行间不乏景仰,“赫连大人如今还会把脉了?” “气息紊乱,脉象虚浮,”赫连诚虽饿了,但决计不吃他这一套,俨然一副审问人犯的口吻,还凑上来仔细嗅了嗅,“吐过血?” 屋子窗门洞开,四下明明才清理过,谢元贞道他真是狗鼻子,不免有些心虚,面上还要强装云淡风轻,睁一对双瞳剪水,流光转盼,“不曾。” 可这话说慢了一寸,赫连诚哪里还肯信他? “我说过什么,叫你别再骗我,”他猛然甩开谢元贞的手,只拿好生无语的后背对着这人,活像两小无猜突然闹了脾气,“不理你!” 赫连诚鲜少生气,他一气一个准,谢元贞不敢大意,忙伏上赫连诚肩窝,“我,我错了还不成?好扶危——”他见赫连诚还要拧过一张脸,转了转眼珠,广撒网,勤收鱼,“尔术,阿诚阿危阿术,我的好郎君?” 可他的好郎君视若无睹,不听他花言巧语哄人心。 在家时二亲举案齐眉,从不见争吵,此刻谢元贞也不知该怎么哄才好。他见赫连诚还不肯理自己,正道不通便走旁门左道,扯着嗓子就咳出一个昏天黑地。 两人互相捏着对方的命门,关心则乱,赫连诚顿时如临大敌,霍然转过身来,捏住谢元贞的腕子,瓷白的肌肤一片凹陷,“怎的突然咳嗽!我为你过气!” 谢元贞勉强压下咳嗽,再咳恐怕真要犯了哮症,素来喜洁的谢小公子顾不上衣冠齐楚,甩了袖子一抹嘴角,冷不防就去亲赫连诚,还要歪着脸一副好无辜,“我无碍,你别气。” 赫连诚这才反应过来,霎时满脸冷成一座冰山,只是抓着谢元贞的手却不敢再放开,他掠过这人扫过桌案,闷声闷气,“好话不能当饭吃,这一桌子的菜都凉了,你不准备吃了吗?” 生着小公子的气,还怕小公子会饿肚子。 “吃,我自然吃的,”谢元贞阿其所好,生怕赫连诚再动气,他赶紧吩咐僮仆热过一遍,递了箸子塞进赫连诚手中,“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用过饭,赫连诚还不打算走,谢元贞怕耽误公务,又不敢多嘴,只得由着他抓自己的手,如此熬过长夜漫漫,等待老师与师兄前来。 外头更声复又响起,眼见已过亥时,赫连诚换了个抱他的姿势,突然问:“府上都换成你的人了?” 谢元贞点头,先前开府,主上赏赐过一批伺候的僮仆侍婢,后来世家以各种名义又塞了不少。土断告一段落,谢元贞腾出手来,也是不为引人注意,慢慢以各种名义打发了他们。 他想到方才,这倒是自己疏漏,于是指指头顶,又补上一句:“日后你不必再翻墙入院了,屋顶也有护卫。” 赫连诚一噎,难怪他飞檐走壁突然见着一道黑影,若非他多个心眼,加上那人动了动也就没有下文,差点还要帮谢元贞清理。 谢元贞本也没打算放这些暗卫,只是自打赫连诚借尉迟焘之手送自己贴身护卫,知道了赫连诚的心思,为着他往来方便,也是不想叫他担心,谢元贞索性自己清理门户,将司马府围成一片铜墙铁壁—— 所谓扫榻日日以待君来。 赫连诚细细嗅着谢元贞的发丝,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感慨,“没名份呐,只得走些旁门左道,千辛万苦才能见上郎君一面!”
第097章 夜会 谢元贞装傻, 抬手与赫连诚,两约指相触,发出一道极微弱的脆响, “那这又是什么?” 洛都一战, 谢元贞右手筋脉尽损, 此后惯用左手, 但如今他这左手戴上赫连诚送的约指,曲水流觞宴又是与之一道,他怕被有心人发现大做文章,于是一直藏于宽袖之下。 温孤翎与谢远山争执之时,他右手去接羽觞也确实不稳,若非赫连诚接了一把, 倒容易引人猜疑。此刻回了自己府中,谢元贞自是不必再遮遮掩掩, 只是每每思及, 总有一抹羞赧上头—— 偷偷摸摸,当真好似暗通款曲。 “你傻呀,”赫连诚笑他,亦是动容, “出门在外, 那般情形也不摘下。” “不是你, ”谢元贞是要邀功请赏, 不想赫连诚当头一盆冷水, 还要取笑自己, 气得边挣脱赫连诚边嘟囔, “不是你说要一直戴着。” 赫连诚轻笑,一把将人捞了回来, 掌心贴上他温热的心口,“我知你心里不曾放下已是足够。” 两人耳鬓厮磨,又说一会儿体己话,忽而院门轻动,谢元贞蹭地站起,一时脚软,所幸被赫连诚牢牢搀住。 “别急,”今夜赫连诚吊着心,白日这一遭已是叫他十分忧心,事关至亲遗骨,赫连诚得时时刻刻看着谢元贞才能放一点心,“我陪着你!” 说着两人匆忙出门,下台阶时,陆思卿已迎着钟沧湄向院中来,师兄弟阔别七年,一朝重逢,谢元贞径直喊出声:“师兄!” “小师弟!”钟沧湄也是激动万分,可他却同时看到一旁的赫连诚。曲水流觞宴上便是此人缠着他这小师弟不放。他不知此人来历,一时更摸不准说话的分寸。 “这位是师戎郡太守赫连诚,自己人。”谢元贞福至心灵,当即扫清钟沧湄的顾虑,紧接着又问:“老师可还好?” 钟沧湄这才放心了些,点头道:“老师年事已高,近日偶感风寒,原本说要过来,我劝他来日方长,不如等病好全了,师徒相见也不迟!” “都快别站在天外了,”陆思卿怕这一来一回没个完,推着人催促道:“咱们且进屋说话罢!” 四人于是热热闹闹进屋去,赫连诚与陆思卿各自斟茶,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也是知道谢元贞根本没别的心思,他忍了又忍,“师兄,我二亲兄长他们——” 钟沧湄垂眸顿了顿,轻轻拍他的手,“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关外不安全,我暂且将他们的遗骨安葬于铎州城北,”说着他扫过屋外,路上陆思卿与他提及两人,他还道兄妹俩总归是在一处,“谢家上下如今就剩你与令妹,她不在府上?” “含章在谢府,谢夫人收了她作义女,给她一个新身份,”谢元贞斟酌道:“以免日后会受牵连。” 钟沧湄心知谢元贞口中牵连是为何物,复仇之路凶险万分,思及此处,他更替小师弟不值,“铎州谢氏灭门何其惨烈,如何偏叫那李凝霜逃过一劫?” 郗泰青与李凝霜同为谢氏妇人,结局却是天差地别,钟沧湄心疼恩师晚年丧女,更不齿李令驰如此小人行径。 “当年三嫂被李令驰以安胎的名义接回家住,也是蒙在鼓里。洛都城灭,李令驰一副安胎药,三兄的孩子没能保住,险些去了三嫂一条命。”原先谢元贞也有恨,只是多年来李凝霜对其父的举动也看在他眼中,“因着当年之事,如今三嫂孀居奉仙观潜心忏悔,也是一报还一报,如今李令驰受慢毒摧残,已然不是彼时年富力强的护军大人了!” 钟沧湄眉眼一跳,来前他听陆思卿寥寥几句,震惊无以复加,“当年谢府灭门,果真是李令驰所为?” “李令驰派公冶骁与贾昌率二营屠杀,适逢五部铁蹄兵临城下,所以世人皆道洛都谢氏是为殉国。”灭门始终是扎在谢元贞心头的一把刀,他强压心绪,生生转了话题,“师兄自塞外归来,眼下五部接管朔北,他们有何动向?” 钟沧湄一愣,他知道这是小师弟不想再提当年细节,“五部名为五部,实则由莫日族掌握大权,他们骁勇善战远胜其他部族,治下更可谓暴戾,便是五部之间也分三六九等。”钟沧湄想到一路而来的凶险,不禁唏嘘,“漠北天气逐年恶劣,五部游牧民族内迁原也是无可奈何,可后来他们不光掠夺资源,凡侵袭一地,必先灭杀有生力量,实在残忍至极!” 谢元贞下意识瞥一眼赫连诚,眉头深锁,“如今朔北既在他们统治之下,莫日族内部可是铁壁铜墙?” “他们这位翟雉合罕虽然年轻,但四处征战已然落下病根,”钟沧湄略有思忖,随即摇摇头,“如今虽有世子在位,但几个幼子背后的夫人仍在夺权,几乎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钟沧湄话音刚落,不待谢元贞接上,赫连诚却是突然反问,“夫人之间在争夺?”他一副斩钉截铁,叫钟沧湄也不由多看他两眼,“子贵母死历来是莫日族的铁律,如何能叫他们争权夺利,容忍几方坐大?” 屋内一时寂静,陆思卿与钟沧湄神色凝重,接着钟沧湄突然笑问:“此事机密,赫连大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这一问不要紧,屋内原本微妙的气氛悄然转变,因着先入为主的不堪印象,钟沧湄显然已有些敌对的态度,谢元贞看在眼里,赶紧解释道:“赫连兄来自朔北朗陵,朗陵接壤大漠,彼时四海归梁,梁人又多与五部通婚,这些当是他们莫日族一贯的风俗。” 他们莫日族。 ……是如此,”钟沧湄眉宇微松,只是口吻仍是不善,“我还以为赫连大人就来自五部皇族。” 钟沧湄尚且不知道赫连诚与谢元贞的关系,陆思卿却是实打实的知情人,他十分理解钟沧湄现下的防备,但他们这种关系,到底不适宜在今夜摊上台面,他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钟师兄,先前你曾说寻到一位神医给四弟治病,他人现下在何处?” 钟沧湄这才想起来,“出门之前他说要先请老师的脉,这会儿应当——” “我来也!” 随着响遏行云的一声喝叫,一个花甲上下的老翁自院门口跨步进来,他边走边还在笑,只是待他走到廊下,看清屋内之人时却戛然而止。 赫连诚简直惊愕,“是你!” 朔北鬼门十三针,来人正是鬼医。 屋内几人皆看向赫连诚,钟沧湄先问出口:“怎么,赫连大人认识鬼医五绝?”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是合理,“倒也难怪,五绝先生来自朔北,与赫连大人也算同乡,想必听过也见过。” 五绝皮笑肉不笑,“何止见过,我还被他杀过呢!” 钟沧湄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那日伤您徒弟的便是这位赫连大人!” 短短须臾,赫连诚已然从起先的震惊转为负荆请罪,既然是为谢元贞治病,那么是恩是怨,在此之前都该有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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