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背对柳濯缨的裴云京侧过脸,忽然道:“对了柳大人——” 柳濯缨也不回头,“裴大人可还有话要说?” “可曾有人问过柳大人,”裴云京声音低沉,仍引了周围人侧目,“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说完他也不等柳濯缨回答,大步流星,兀自进了府中。 柳濯缨,谢元贞,裴云京或许已经查证,亦或至少起了疑心。 寒食前夕,公冶骁带兵去八盘冶锻造兵器,那份行军名录正是柳濯缨亲自整理,四幢主白纸黑字就在名录之中。贾昌与公冶骁想藏着他们,又被柳濯缨逐一搜罗至于一处,加之先前大内纵火案,人犯虽已暴毙,说过的话却会被有心人记在心上。 乱麻必有头,事出必有因,这一天迟早会来,柳濯缨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正等着别人抓他的把柄。 又有车马两队停在府门前的空地,赫连诚与谢远山一前一后,远远看见柳濯缨与裴云京对话,那眼神恨不能直接飞到柳濯缨的身边。 好容易走到跟前,还得叫谢远山先开口,“大司马,别来无恙啊。” 柳濯缨鞠躬,三人眼神交换,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前赫连诚追查沮渠邃和汤恭琦的底细,之后经隗副将挑拨,两人于月黑风高夜被收监以待来日处置。永圣元年大驾南下,谢公绰为来日能与李令驰抗衡而纵容岭南水师叛逃,眼下这个叛乱的罪名正可反扣到他们二人头上,再顺藤摸瓜,甚至可以直捣裴云京的老巢。 可这份求和信却被裴云京强压下来,镇南大将军雷霆之怒,甚至直接斩杀了前来求和的使臣,摆明了是要不死不休。 前院宾朋满座,柳濯缨还在门前迎客,通往后院的廊子下,独活正抱着药材路过。今日宴客,独活本该早些回府,免得惹人注目,只是采药回府的路上又撞见胡长深,独活天生与老好人不对付,满心只想绕路走,偏胡长深还拖着自己要道歉,说那日没救活妇人,竟然险些被那郎君告上官府。 好在周围当时有人听见独活的论断,这是佐证,加上他自己悬壶济世的慈名在外,街坊邻里大多也愿意相信他,最后才免去一桩污糟官司。 独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药材又都装在篓子里,原本倒也无大碍,谁料裴云京故意借去东圊的功夫撞上独活,一个巧劲就把篓里的药材一点不落全都撞散出来。 “人有三急,实在对不住,”裴云京面上十分愧疚,上前搀扶道:“可有撞疼小郎君?” 独活这一摔着实不轻,他趴在地上看了一眼裴云京,圆圆的眸子显然透着点愠怒,唯独一张脸仍是没有半点表情。 他不要人扶,摇头自己站起来拍拍裤腿。 裴云京被断然拒绝也不羞赧,转而帮忙捡起散落一地的药材,这其中的大部分他也认得,倒是有一种尤其特殊,他举起来,在明媚的天光下打量,好似随意一问:“这是什么药材,怎的形状如此怪异?” 独活不愿与不认识的人多说话,只是防备地看着他,又不敢夺他手中的药材。 面前这人打眼就不怀好意,魁梧的身躯还有股子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像罗刹。 裴云京见这小孩有些孤僻,眼珠一转,语气更加柔和,“我不知小郎君口哑,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你才哑巴,”独活到底是个孩子,裴云京略施激将法,他便忍不住上钩去接话,“我只是懒得开口,这是——”“独活!” 两人回身,只见一个编了辫子的白发老头负手走过来。 五绝拦下独活,躬身回话:“大人莫见怪,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如何回大人的话。” 裴云京将药材捏在指尖,随着话音起伏不时转动,“哦?那么换作尊长,会如何回话?” “小人耳朵不好使,听不清人话鬼话,更请大人莫要见怪。”说着五绝指向裴云京手上的那一株,老姜更辣,皮也更厚,“还有这个,请还给小人。” 裴云京眸子陡然转冷,又重重捏了一下才肯还回去。 那厢独活捡完药材,五绝还当着裴云京的面仔细检查一番,就差在这位座上宾的脑门烙上摸包儿三个字。直到师徒俩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子尽头,裴云京这才攥紧了掌心—— “这一老一少,”他看了一眼已回到庭中的柳濯缨,眼角是按捺不住的杀意,“好个柳府!”
第101章 羁绊 正午开席, 柳濯缨过来敬酒,裴云京边上就坐着赫连诚,他遥见方才廊下一幕, 也是怕裴云京再没事找事。 柳濯缨近日气色不错, 阳光之下神采奕奕, 脸上还带着三分笑, 不过其中两分半是给同席坐着的赫连大人,剩下半分则是给裴云京羽觞中的乌程好酒—— “裴大人,这杯敬你,也敬李大人。” 一杯酒下肚,裴云京却不让柳濯缨离席,赫连诚的羽觞就贴在嘴边, 对方葫芦里的药不倒个干净,他可没心思酣畅淋漓, 只听裴云京娓娓道来, “久闻柳大人五车腹笥,博通经籍,不知可有幸得柳大人赐教?” 有人要请教当朝大司马,隔了几桌的尉迟晗蹭地站起来, 几步围上前来, 世家公子们也勾肩搭背, 是凑热闹, 也是等着瞧裴云京的洋相。 柳濯缨也等着他出招, 敌不动, 他不动, “不敢,裴大人先请。” 觥筹交错骤然停下, 众人屏息,不知这位镇南大将军学富几车,只听裴云京道:“芭蕉叶下鹿何在。” 他目光坚定,仿佛在抓柳濯缨眼神中的疏漏,只消毫厘便会拔刀而起,只是柳濯缨始终平平淡淡,甚至没有过多犹豫,“已换中山半壶酒。” 谢元贞话音刚落,裴云京已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这下半联还是出自已故秘书丞谢元冲之手,天妒英才,我与谢二公子虽是点头之交,却也时常深感惋惜。”裴云京字字扎心,直冲柳濯缨而来,“柳大人果真博学,竟连秘书局的轶事也有所耳闻?” 众人听出端倪,几桌之外,陆思卿更是拍案而起,“裴云京,你有什么资格谈论谢家人!” 裴云京瞥向陆思卿,眼角仍围着柳濯缨打转,竟然还能笑出声,“是在下疏忽,原来谢元冲的至亲在那儿。” 原来裴大人请教是假,探人虚实是真,席间大半为官者不敢再多呆,假装聊天地回了自己那桌,赫连诚却踩着话音反问道:“鼎铛有耳,洛都谢氏殉国之义,天下谁人不知?此乃秘书局轶闻,又不是大内秘闻,柳大人即便知道,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吧?” 尉迟晗与一众世家公子还站在原地,却是半点不让,“秘书局——哼,北朝旧物又算得上什么稀奇事?裴大人这等武将都能知一二,柳大人身为文官,三语而掾,知道这些又算什么?” 陆思卿愣是被尉迟晗的话惊掉下巴,柳濯缨清谈之名在外,可为景仰之人恨不得骂自己祖宗的倒是真不多见。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此前赫连诚将那些清谈语录整理成册,在世家之间流传,终有一日,柳濯缨在这群世家公子中的名望将会远超他想象。 “尉迟公子过誉,不过纵使大内秘闻,也未必是阒无人知?”柳濯缨神怿气愉,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闲来爱看些书,不光知道这个,听闻三十年前靖襄帝驾崩,国丧期间曾有人谏言,说大梁二世而绝,将绝于裴——裴大人,你可知道这话说的是谁?” 这话有趣,谢远山盯着裴云京,满口好奇道:“此裴可是彼裴?” 柳濯缨先礼后兵,怪就怪裴云京要先出手,柳濯缨的反击他就得一招一式全盘接受。 “缘有凑巧,事有偶然,此话说的正是肃宗裴后,”柳濯缨咬在妖后,一来一回且换了他作攻势,微微弯曲的桃花眼艳丽夺目,此刻却是要他的命,“一代妖后,祸乱朝纲致使天下大乱,在自己殿中化为灰烬已算她寿终正寝,想必也留不下后代继续为祸——裴大人,你说是吧?” 但凡裴云京有一半柳濯缨的坦然也不算他落了下风, 可他偏偏没有。 “柳大人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裴云京重新举起羽觞,面对柳濯缨的神色复杂,说完这句便闷头满饮,不再多话。 筵席直到人定才终于结束,谢元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房,桌上的药正冒着热气。 五绝不爱凑热闹,也是知道今夜谢元贞抽不出身,这药就喝得有些迟。谢元贞略微皱眉,端起碗一口闷了,嘴里正回着苦,赫连诚突然从后面抱了他一个满怀。 “怠忽荒政啊,赫连大人。” 入夜清凉,谢元贞醉意尤在,微烫的细指覆上他的手背,习武之人指掌宽厚,赫连诚出身大漠,善拉长弓,指节尤其遒劲,谢元贞来回摩挲上了瘾,还蹭蹭他的脸颊。 “太难熬了,”赫连诚弓背窝在谢元贞肩窝,心情却不大好,“忙起来一旬也见不上一面。” 谢元贞耐心听他埋怨,反身贴上坚实的胸膛,那里律动如擂鼓,正如赫连诚此人一样汹涌而热烈。 “我的扶危,可是心口不舒服?”谢元贞哄小孩儿似的,“季欢给你呼一呼。” 赫连诚一笑而过,捏起谢元贞的下巴,逼得他陡然踮起脚,却正迎上赫连诚攻城略地的舌头。赫连诚锱铢必较,新账旧账一起算,在里头细细搅弄一番,良久才终于舍得分开片刻。 “都是药气,”他纵着谢元贞大口喘息,随即又落下轻柔一吻,“入夜吃不得饴糖,可惜不能时时盯着你喝药。” 谢元贞嘴里没了酸苦,取而代之的是赫连诚的味道,他咽下一口,指尖漫无目的地在那片胸膛上转圈,似在画自己的期限—— “来日方长,”谢元贞喃喃,“待撕下慕容裕的皮囊,谢氏一门是忠是奸,也该有个了结。” 赫连诚一手揽着谢元贞的腰,一手搭在他发梢,“当年的知情人几乎都已不在世,令尊为何要留下那一笔也无从查证,”他声音一沉,“再往上,咱们该怎么查?” 两人心知肚明,追击线索至于此刻,李令驰那头几乎再无进展,现在又多了不明底细的裴云京,凡事他们不能查得太狠,否则难免打草惊蛇。那么除此之外—— 唯有让那位九五至尊计过自讼。 谢元贞顺着赫连诚的意思,声音不能再轻,“那就查慕容裕,不是还有他么?” 赫连诚有些恼,抱着他的力道加重三分,心里始终空空落落,他攒了一肚子的乱麻,又熬过许多个空闺寂寞的日夜,一句天命挂在嘴边,始终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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