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民心之人永远无法承袭大统,便是权臣如李谢,杀一个傀儡保另一个傀儡的算盘太不划算,他们也不会做。 可不会做不代表没有做,本不该死的人偏偏就死在即位前夕,谢元贞胸膛起伏,一字一顿像要剖开自己的肺腑,“可他却突然暴毙而亡,死在他的一众小妾怀中!” 当年朝堂之上并非无人怀疑,只是有庾阆这个前车之鉴,正因怀疑武烈皇后心怀不轨,假传圣旨而被斩于殿前,高殿长阶前血迹斑斑,堵住了从今往后的悠悠众口。 赫连诚一顿,随即将谢泓彻底摘出其中,“有没有可能是慕容裕弑父?” “临沔王年事已高,且枝叶扶疏,后继有人,虽说其中大多不过是靡衣媮食的纨绔子弟,也难免有能克绍箕裘,承高祖遗志的。”谢元贞不置可否,“慕容裕是否弑父我不敢断定,只是那百十来个慕容子孙却是一个都留不得!” “说得对,那么是有人先杀临沔王,再随便保举他的一个后代,借皇权稳固,防止再生变故,借机斩草除根。”赫连诚顿了顿,下一刻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李令驰?” 谢元贞摇摇头,“不应该,彼时李令驰刚接手六军不久,且大兄麾下的北镇军也并未传来败绩,先君所统的戍京六营与之相倚为强,”他的视线仍落在那三个字上,心中满是别的猜测,“李令驰便是轻举妄动,也该顾忌先君会抓他的把柄,太冒险了。” 赫连诚终于覆上他的手,谢元贞刚出浴,药汤的滋养下,也不及赫连诚一半的温度,“所以他才要除之而后快。” 谢元贞骤然对上赫连诚,他话留三分地,说的正是冬至谢氏灭门惊天一案,“可时间不对,如你所推测,更不该等慕容氏即位,皇位空悬才是铲除异己的良机。”他眉头紧锁,口角生风,“朝野皆知李谢分庭抗礼,只消谢氏一除,便是不推举慕容氏,世家也会推举李令驰。” 但李令驰根本不敢。 他若胆敢拥兵自重,胆敢诛杀慕容皇室,来日各地藩王揭竿而起,人人都可以打清君侧的旗杆,来灭他这个当朝护军。 “所以你还是觉得此事并非李令驰所为,”这便是绕不开谢泓这个知情人了,赫连诚低头,略微凑近了些,眼中无关风月,满是担忧,“杀临沔王的另有其人?” 谢元贞心里越来越沉,“李谢分庭抗礼,除了李氏,那便只有咳咳——” 他猛然抽出赫连诚掌下的手捂住嘴唇,昏天黑地的两声咳嗽之后,殷红的血生生从谢元贞苍白的指缝间流出。 赫连诚抓下谢元贞的手,摊开的掌心猩红一片,血污之中甚至有成形的淤块! 浓烈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赫连诚闻到其中一丝幽幽的酸味,魂惊魄惕,凄然一声喊出来,“季欢!” 这情形看起来无比凶险,不过谢元贞一口血喷涌而出,反而带出原先积压在胸口的愤懑之气,他缓过来赶紧挪开诏书,抬眸才发现自己与赫连诚的衣裳都脏了。 “抱歉,”谢元贞皓齿染血,触目惊心,“弄脏了。” 赫连诚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衣裳,当即要谢元贞躺下,转身大步流星,“我去叫大夫来!” 谢元贞心知赫连大人言出必行,可这里是铎州谢府,赫连大人来时飞檐走壁,眼下贸然出门,纵然有理也说不清。谢元贞追不上他,扒着床沿作势要翻下地,“你要找谁请大夫,二从兄还是大从兄?”赫连诚正要推门而出,回头一瞧,心里顿时慌到极点,直接飞身回来抱起谢元贞,听他气若游丝,“我,我偶尔也会吐些淤血,方才不过一时血气震荡,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你这样,”赫连诚准备多日的话一句都没用上,血海深仇面前不谈儿女私情,他心中慌乱不堪,只是低声念,“这样怎么能行?” “大仇未得报,我会惜命。”谢元贞躺在赫连诚怀里,摇头像在蹭他的心窝肉,又像在撒娇,“架子上有一瓶药,劳赫连兄帮我取来,我吃一颗就好了。” 赫连诚拿药倒水一气呵成,待喂谢元贞吃了药,再不肯谈诏书种种,“今日不谈了,你好好休息,报仇也好,别的任何事也罢,合该从长计议,万事宜缓不宜急!” 说完他又去绞了块温热的巾帕,细细擦过谢元贞嘴角、下颌以及掌心。 谢元贞望着赫连诚的动作珍之重之,没来由问他:“若是先君并非世人眼中那般尽忠竭节,赫连兄会作何想?” 赫连诚抬头,正对上谢元贞梨花带雨的双眸,他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你言下之意?” 李谢与慕容共天下,他们都站在权利的中心,慕容正统凋零至此,不是李氏便是谢氏,由不得谢元贞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谢元贞摇头,疲累后知后觉,如蚂蚁噬咬,逐渐击溃他的神智,“先君如此小心地留下改字的痕迹,说明并不想被人发现弑君之事。但他既然有所保留,又证明他其实希望被人发现。”谢元贞被自己的说法绕昏了头,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临沔王的暴毙绝非意外,而是阴谋。先君至少是知情人之一,可彼时究竟有谁能胁迫先君,才能叫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纸即位诏书上?” 但与此同时他又无比清楚,彼时无人能制衡大梁中书令。 想到这里谢元贞禁不住又咳嗽几声。 “此事刚开头,眼下千头万绪并未真相大白,你切莫急着揽罪。”这话谈下去便是死局,赫连诚急中又换个思路,“凡所诏书,宣读后皆交由秘书局秘阁封存。你说你二兄曾掌管秘书局,诏书会否是你父兄藏匿于司南车铜人之内?” “秘阁虽设于秘书局,却不在秘书局管辖之内,它由大内直接管理,只有天子最亲近的中常侍才有密钥。”谢元贞当即予以否认,但赫连诚这一问叫他想起一个人,此人如今在御马厩事洒扫,正是前任中常侍,郑蕃。 “中常侍,郑蕃?”两人心有灵犀,赫连诚顺着谢元贞的思路,“可他不是在慕容裕即位之后才升任的中常侍,主仆未经磨合,乱世之中各怀鬼胎。以慕容裕的心性,倘若他明知这诏书有问题,断断不会交托于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 何况此人与大梁高祖太翁同出一脉,这样的人手握最致命的把柄,永圣帝如何能容得下? 谢元贞眼睛一转,“若是永圣帝并不知情,若是郑蕃知情,却装作不知情呢?”
第077章 裴后 谢元贞眼睛一转, “若是永圣帝并不知情,若是郑蕃知情,却装作不知情呢?” “这倒是有可能, 大梁高祖太翁也是小黄门出身, 如今四方离乱, 天下最不缺想做一方霸主的人, ”赫连诚又换了块巾帕,“假设你先君是被迫,所以想在诏书上留下证据,且秘阁虽隔着一个中常侍,到底在秘书局之内,你父兄的手未必绕不过去。他们说不定是想要等一个时机, 将真相公诸于众。”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真相呢?若是慕容裕弑父,那为何先君由着李令驰斩草除根, 送慕容裕的百十余兄弟下黄泉?”谢元贞隐隐觉得此事先君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短短二十余年,慕容氏几乎断子绝孙,先君莫不是想要取而代之?”他咬牙说完最后一个字眼,咳喘反复, 卷土重来。 赫连诚忙捏住他脉门, “不会, 还有一人!” 谢元贞咳出一双兔子眼, 看向赫连诚的时候有片刻茫然, “你说慕容述?” 倘若慕容氏当真断子绝孙, 慕容述再怎么说也还是个王爷, 杀一个临沔王与其子孙已然掀起滔天波澜,再杀一个慕容述, 无异于给自己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 “铎州谢氏若没有洛都谢氏殉国之义,在岭南的民心怕是还争不过慕容述,”赫连诚绞尽脑汁,诏书上的三个字不能提供任何确切的信息,反叫谢元贞平添许多烦扰,他不由后悔,或许该查出些蛛丝马迹,再来与谢元贞详谈,“即便他是被靖襄帝厌弃,幽居介州,即便那些贤德是他几十年的伪装,也足够尊君将他推上九五之尊之位!” 谢元贞有些害怕,“是这样吗?” 正因临沔王的百十余子嗣由李令驰亲手斩杀,太过光明正大,其实反而可以排除他杀临沔王本人的嫌疑。谢元贞突然回过神,那么暗杀储君一事除非永圣帝慕容裕,除非中书令谢泓,他再找不出第三个人有此动机与能力。 谢元贞咳得久了,嗓子便有些喑哑,他被赫连诚扶着喝了两口热水,忽然想起从前宅中院下,诸位兄长曾争论大梁皇室已山穷水尽,先君为何不索性争一争这天下。 他历历在目,彼时大兄一言不发,或许他并非无心与幼弟们争论,而是早就知道先君有此野心。 赫连诚单手又倒一杯水,见谢元贞似在愣神,贴着他的发丝唤道:“季欢,再喝一口水。” 最后一口水喝得匆忙,有水滴从谢元贞的嘴角溢出,赫连诚指腹小心揩过,抱着他的动作一如当年幕天席地,前胸与后心紧紧依偎,“若是你还不想歇息,不如与我说一说当年诸王内乱的起始。” “此事天下皆知,倒也不算什么秘密,彼时高祖靖襄帝早逝,肃宗继位,主庸国疑,武烈皇后假传国诏,令野王领铎州兵马进都清君侧,肃宫廷,实则是要铲除异己——”谢元贞说到后面忽然反应过来,看向赫连诚。 只见他问:“武烈皇后是谁?” “她也姓裴!”谢元贞下意识攥住赫连诚的两指,“不过裴氏至死都不曾育有子嗣,难不成裴云京是裴氏母家后人?” 这回轮到赫连诚摇头,“裴云京是个孤儿,收养他的是介州典签沮渠邃,我派人查过靖襄年间的吏部存档,沮渠邃下放之前,曾任太子詹事。” “太子,肃宗,武烈皇后,”谢元贞喃喃念道:“裴云京是沮渠邃的人,他们想替肃宗报仇?” 肃宗生得一副葫芦不破瓢,是个十足的傻子。别说做个创业明君,就连守成之主的门槛也还远远够不上。当年朝野坊间流言四起,都说武烈皇后瞧不上肃宗那副痴傻的蠢样,才借颛臾野王之手,名为清君侧,实为斩君魂。 只是战事易起不易结,这一出清君侧演过两次三番便是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武烈皇后咎由自取葬身火海,颛臾野王也身败名裂,万箭穿心而死。可以说直接杀害肃宗的人早就得到了报应,若说沮渠邃还想报仇雪恨,这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204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