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谢元贞拔高音量,转而又低回去,此刻他也是强装镇定,“不过一时三刻,且留在这儿吧。我那位大从兄不大喜欢你,若是二从兄去而复返,你擅闯谢府之事再传到他耳中便不好了。” 屏风外磨磨蹭蹭,一时没了下文,谢元贞摸不着赫连大人的头脑,正待再问,赫连诚这才应道:“那我就站在门口,你且安心。” 温液汤泉不合时宜,赫连诚要谢元贞安心,岂知眼下谁也安不了心。 冬至前夕,赫连诚说要向谢元贞讨个答案,是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把握说服谢远山。谢元贞以身挡剑实在出乎意料,赫连诚一半惊愕,一半懊悔,谢小公子颖拔绝伦,区区一只香囊又如何能令他置身事外? 且兄妹二人的宽慰是一回事,赫连诚的愧疚又是另一回事。花朝月夜赫连诚装得满不在乎,实则自觉轻薄了谢元贞,他急于为那晚的非分之举定下名分,也是心知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 只是剑破皮肉,便是再也无法完好如初的瘢痕,当初是赫连诚夸下海口,此刻他攒不够旧事重提的颜面。 这份答案该不该讨,又该如何顺理成章地讨要,赫连诚心急如焚。 尤其此刻,水流湝湝,一泉对症下药的温汤独泡一人,热昏了头的却不止谢元贞,赫连诚就靠在门边,显然更是一副坐立难安。 “左右也是闲来无事,”谢元贞终于难以忍受极度克制下的安静,“赫连兄信中说有东西要与我看,那是什么?”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泡完再看不迟,”赫连诚死鸭子嘴硬,“你胸口的伤可有平复?” 谢元贞已躺回去,闻言低下头,细指如出水芙蓉,抚过胸前狰狞的伤疤。这是赫连诚锋芒毕露的罪证,亦是谢元贞情不自禁的冲动,“无妨,已结痂了。” 痂可结情难结,水波荡漾,涟漪不止,谢元贞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有意无意,连带屏风外的赫连诚听得一清二楚。 ……就好,我还带了伤药,”赫连诚说不上庆幸还是失落,语调渐轻,喃喃自语,“好了就好。” 转而,屏风内又传来朦胧的一声:“多谢。” “是我伤你,”赫连诚强迫自己不去听那水声,眼下他只该自责,“你谢我不如骂我。” “骂你你便好受了?”谢元贞掬起一抔水,水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听着他话里话外的自责,谢元贞偏头又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身影,似乎能想象出此刻他脸上的无措—— “好你个赫连诚,若你下次还敢,我便,便——”谢氏家训克己复礼,谢元贞可舌战群儒,可折冲樽俎,于粗鄙之言却是一窍不通,一通名为开解的火气没了落脚点,最后越说越柔,直至化成一摊温热的水,“算了,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要撞上来的。”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季欢,”赫连诚不要谢元贞的开解,他自己转了话头,回到此行来的主要目的,“你与先君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在受伤之前,足可以假乱真,”谢元贞眉眼一蹙,正事面前,旖旎散尽,百味杂陈的药气扑鼻而来,“赫连兄何以有此一问?” “方才说的那东西,”赫连诚终于鼓起勇气,直面屏风,“其实是一份诏书。” “什么诏书?”比方才更重的一声哗啦,谢元贞几乎要站起来。 赫连诚:“是立慕容裕为储君的诏书。” 屏风并不高,赫连诚脚下蠢蠢欲动,往前挪了两步,只见谢元贞也扒着桶边沿面朝赫连诚,“是我父亲写的?” 既然赫连诚有先前一问,谢元贞顺其自然就猜到,手书者就是谢泓本人。只是赫连诚的怀疑比确定更多,“应该是,不过我百思不解,这份诏书本是光明正大,为何会被偷偷藏匿在司南车顶的铜人之中。” “我这就起身!” 谢元贞等不及片刻,涌泉而起,药汤披扬流洒,溅出好大一片,手边的一掬径直甩上屏风,犹如暗沉的血渍。 他操之过急,忘记先前胡长深的叮嘱,起身的动作太快,人一昏沉反而跌回水中,呛了一口散着药渣的热水。 这动静实在太大,赫连诚顾不上什么,绕过屏风猛然抱谢元贞去外间的软榻,反手用巾布裹住他全身,凝神为他推宫顺气,半晌才睁开眼睛,“方才这是怎么了!” 呛水的滋味并不比当年入江更好受,谢元贞勉强摇了摇头,以示无碍,“连日不曾药浴,一时承受不住药力。” 他们仍以一种十分亲昵的姿态拥坐软榻,赫连诚又取了块巾布擦他的脑袋,柔软的绢丝捻过谢元贞的眼睛,他睫毛微颤,再睁开的时候,赫连诚才看清那通红的一圈,“眼睛怎的这样红,哭过?” 赫连诚指尖停在泛红的眼角,生怕弄疼了他。看这样子,谢元贞并不像方才提及先君而触景生情,反倒像长夜未眠,或者痛哭流涕过。 谢元贞仿佛才想起似的,别开眼睛前还不忘夺过赫连诚手中的巾布,过河拆桥理直气壮,“你别看!” “你我皆是男子汉大丈夫,”赫连诚不知他在为何而伤怀,松开手去拿衣服,边往风月事上挑,“若是怕被我占了便宜,下次我脱给你看也无妨。” “店家不打隔夜钱,赫连兄做过皇商,难不成要欠着债过年?”说完谢元贞对上赫连诚,轻笑出声来。 他明白赫连诚这是在逗自己开心。 能笑就好,赫连诚开过玩笑,此刻也软下声。他站在谢公子身后,擦净方才沾湿的发丝,一叶障目,一抹乌黑正掩住谢元贞的全身,他便可安安心心穿上内衣裤。在这之后,赫连诚用外袍将人裹成一只素粽子,随即两手一横,刚套上白靴的双脚便腾了空,“别逞强,我抱你走。” 谢元贞显然还在犹豫,“不要了。” “六年前我便是这么抱着你走过风天雪地的,”赫连诚眸子一暗,不给他躲避的机会,“眼下你在怕什么?” “我,”谢元贞兵来将挡,有样学样,莫名往下瞥了一眼,不叫赫连诚攻破他的凡心,“赫连兄说我怕什么?” 于是赫连诚就见谢元贞扯开外袍重新套上,俨然穿出绿林豪杰的气焰。他不由轻笑,言外之意尽在其中,“今年花朝节已过,来年近在眼前,还请小公子莫要记仇,”赫连诚借着玩笑一语双关,“凡事该往前看。” 赫连诚由着谢元贞在怀中折腾,到底没叫谢元贞自己下地。出浴间的时候,白鹘与谢含章一天一地,还在院门口放哨。谢含章回头见谢元贞在赫连大人怀中,心下一惊—— “兄长这是怎么了!” 赫连诚抢答,“是连日不曾药浴,故而一时承受不住药力。” 谢含章单等谢元贞点头才稍微放下心,跟着两人回到他房中。六年来谢含章学着照顾兄长,谢元贞坐靠上床榻的时候,从未来过此间的赫连大人竟快她一步,抖开被子轻轻盖住谢元贞。 她空了手,站在赫连诚身边问:“兄长现下可还好?” “每日从母都要问你的功课,”谢元贞看着阿妹摇摇头,亲兄妹之间心有灵犀,“莫要误了时辰。” “一个时辰之内二从兄还要再过来一趟,”说着谢含章起身向两人行礼,“少珏告退。” 待谢含章出了院门,谢元贞从被下伸出双手,微红的双眸终于再次对上赫连诚—— “诏书何在?”
第076章 诏书 房中内间, 赫连诚就坐在床榻边,他眼睛扫过谢元贞细长的指尖,一时不敢抬头, 就怕受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所蛊惑, “你气息还不稳。” “赫连兄, ”谢元贞索性不加掩饰, 直言哀求,“给我看吧。” 片刻之后,赫连诚心下叹息,算了。 “那好。”赫连诚从袖中掏出卷轴,展开一半递进谢元贞手中。 天光大亮,屋外的鸟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白鹘原先还在屋顶自己玩儿,后来像是加入了混战, 不时发出短促的詈叫。赫连诚坐在床头捏紧了拳头, 跟着屏气凝神,不敢惊扰正在一动不动看诏书的谢元贞。 谢元贞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好一会儿,久到赫连诚都有些恍惚,要伸手塔上谢元贞的前一刻, 他猛然浑身颤动。 诏书短短百余字, 写的不过是慕容裕乃命定天子, 众望所归, 谢元贞来回看了不下十遍, 最后定格在慕容裕三字之上, 呼吸骤然急促。 赫连诚盯着谢元贞, 右手已绕到谢元贞身后,“诏书有何古怪?” 谢元贞实在不大对劲。 浑厚的嗓音一如定海神针, 谢元贞仿佛才有三魂归位,只是语调依旧低落而沉重,“诏书曾被修改过。” “哪处有作修改?” 赫连诚脱口一问,但即位诏书不过寥寥百字,能改什么并不难猜——无外乎是慕容裕这三个字。 朝野皆知,本该即位的天子确实并非慕容裕,而是他的父亲,临沔王慕容适。可但凡诏书,向来是在黄纸上先行拟定,落成之后再严丝合缝贴上卷轴,并于黄纸中及接缝处钤天子宝玺。 也就是说,即便坐上皇位的人变了,诏书也完全可以再写。皇权式微,中书省再穷酸,也断断没有用不起区区几张黄纸绢绸的道理。 症结就在于此。 “先君身为中书令,起草诏书之事自有中书舍人,本无需他出手。反之若诏书由他亲手所写,必定事关机密,决计不可外泄。”谢元贞指尖泛白,攥紧的卷轴隐隐发颤,他开口不寒而栗,“可见传位诏书上写的并非慕容裕,即位当另有他人!” 再隐秘的事情一旦撕开一道缝,便有顺理成章的推测,谢元贞还要再往下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嗓子,他说不出口。 “你说慕容裕是谋朝篡位,”赫连诚语调放缓又落轻,生怕伤了谢元贞,“连尊君也掺手其中?” 谢元贞浑身一颤,内心被骇人的猜测左右,惨白着脸还要强装镇定,“诸王内乱,所凭乃是肃宗武烈皇后的懿旨。出师必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便大梁皇室凋零,彼时介州还有个慕容述,何况临沔王自己就有百十来个子嗣,慕容裕乃家伎所出,在其中不见经传,为什么最后偏偏是他承袭大统?” 赫连诚明白这便是有人刻意筛选过,但他没有再顺着谢父这个思路,字里行间隐隐开解起谢元贞,“听闻当年慕容述是为颛臾野王求情而获罪于天,幽禁介州,永世不得回京。只要大梁还有慕容姓,他便没有承袭大统的资格,七年前诸王内乱尘埃落定,单凭血统与资历,怎么也该是临沔王践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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