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诚咬紧后槽牙,大步流星将那孩子抱起来,师戎郡的余震是在破晓时分,那铎州地震距此刻怎么着也已经过去整整一日,他不清楚皇城根下官员的办事效率,吩咐刘弦,“你速去地震局!” 刘弦不放心,“大人您呢!” “我去谢宅!”说着赫连诚将幼童交给就近受轻伤的百姓,匆忙往谢宅方向飞奔而去。 过来的一路上都是这般惨状,赫连诚绕过一条岔口的时候,整排民居轰然倒塌,混乱的天外,唯独这一角安静得出奇,也不知其中有几人能得幸免。他越看越慌,越想越乱,直至不知不觉,赶到谢府外的次街上—— 两人相距甚远,于人群之中相视一笑,赫连诚游离天外的三魂七魄终于重归原位,那正是谢家四小公子,他心心念念的谢元贞。 “尊长慢些。”谢元贞并没有立即向赫连诚奔去,转而扶起就近的一位老者去空旷处。赫连诚亦是如此,推开瘫倒街边的圆柱,抱出一个半大孩童。 两人见到彼此反而慢下脚步,救一人近一寸,近一寸喜一分。 一步一脚印,他们在努力向彼此靠近。 直到面前再也没有需要救援的人,谢元贞终于心无旁骛地来到赫连诚跟前。 “小心!”赫连诚眼疾手快,拦腰抱住谢元贞,才发现他眼底乌青,脸色更是苍白。 “无碍,”谢元贞忙了一日一夜,脚下打晃,借着赫连诚的力道才站稳,“你怎么——” 谢元贞话音未落,只觉刹那天旋地转,下一刻,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囚禁了自己。夜幕彻底降临,白日里灵敏的感官终于罢工,触觉与听觉在此刻放大至无以复加。赫连诚紧紧抱住他,失而复得与劫后余生同样令他感到无比恐惧,他难以克制地跟着对方的心跳剧烈颤动,“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谢元贞一时懵然,“什么?” “为什么,”赫连诚闻着彼此汗泥交加的复杂味道,他尤嫌不够,猛地埋进谢元贞肩窝,又贪婪地豪吸一口,焦躁尽散,噩梦方醒,“六年前的冬至夜,你为何不顾一切,要救那些黎民百姓?” 方才见到谢元贞的一刹那,赫连诚还以为时光倒转,一切重归六年前的冬至雪夜。彼时他的季欢便是如此,一方精兵悍将,一方手无缚鸡之力,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即便自己年尚不过弱冠且深受重伤,他的季欢也从未想过弃洛都百姓于不顾。 当年赫连诚拖着一群流民一路南下,他们顾此失彼,被五部先锋打得落花流水,紧接着又踏入五部骑兵埋伏下的洛都城东,赫连诚几番难以为继,几乎苦撑不下去。 城门口的无边落幕之下,赫连诚欲弃流民于不顾的念头最浓。 他问谢元贞,实则也在反观自己。一如那时他躲在幽暗的城门背后,睁眼看着奋力杀敌的谢元贞,好似在看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出他将要畸变的原形,短兵相接的铿锵又似擂鼓,分毫不差地击打在他的心头。 赫连诚身上同时流着五部与梁人的血脉,他拔剑茫然,他的同胞是至死方休的仇敌,他不知道该救谁,不知道该帮谁—— 他又究竟是谁? 赫连诚带着大漠的野心翻越九原塞,月后赐他与中原人一般无二的面孔。他时常想,若是当年没有谢元贞,他会不会就此弃了这些流民,会不会置受困城东的百姓于不顾,会不会从此走上另一条不归路? 知来之不可望,悔去而莫追①,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如今的赫连诚并不后悔,唯一略有后悔的,是他一度觉得自己粗俗浅薄,以为当年对谢元贞一见倾心,不过是因着这俱惊为天人的皮囊,却不想—— 原来答案从来近在眼前。 “时过境迁,你怎的还挂在心上?”谢元贞这才明白他所问为何,当年不齿赫连府君行径的柳小郎君更弦易辙,摇身一变成了妖言惑众的马屁精,“救一人与救万人自是截然不同,彼时你自己也有亲兵,那些人皆与你死生相随,那是浴血奋战的袍泽之情,是过命的交情。贸然以一换一的事纵使换了我,也要三思而后行。” 赫连诚便不再追问,他闭上眼睛,确定怀中是所爱,他绕过谢元贞后脑勺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天神在上,从今往后,我赫连诚也甘愿与谢元贞死生相随! 良久,赫连诚松开怀抱,借着微末的月色上下查看,“你可有受伤?” 谢元贞摇头,方才往赫连诚怀中一靠,后知后觉的疲累袭来,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的胸膛,“你身上这么湿?”电光火石之间,谢元贞简直不能再清醒,“数九寒天,沔江之宽又何止万顷,你莫不是游过来的!?” “所以小公子,”油嘴滑舌是赫连大人惯用的伎俩,“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两人在一片混乱中相拥出成双成对的狼狈不堪,谢元贞颊边薄汗,笑着睨他,“不知在下该如何补偿大人千里相护之情?” 赫连诚笑着看谢元贞,没再说下去。 他自是不要谢元贞的补偿,师戎郡太守一职养出了赫连诚的野心。他要谢元贞此生平安康健,他要谢元贞早日大仇得报,宏图得展,他还要谢元贞有一日高屋建瓴,再不受任何人威胁! “走,”赫连诚默默决定这一切,然后说:“咱们去救人!” 深夜,巷口人迹罕至,赫连诚送筋疲力竭的谢元贞往谢府回的时候,谢云山不知何时早候在门口,见了人径直跑过来—— “不好了,地震时主上正在巡视太庙,”事发十万火急,谢云山甚至没看清谢元贞的身边究竟是谁,“太庙地基随之坍塌,此刻那里乱作一团,主上受困其中,生死未卜!”
第079章 坍塌 谢云山话音刚落, 赫连诚已是四下环顾,拥着谢元贞就往府门内去,“进门再说!” “原来是赫连兄, 这边请!”谢云山今日换了副颜色, 态度异常温和, 叫赫连诚反而有些不自在。 三人匆匆进了宅内, 谢元贞拖着赫连诚更衣回来,两人一黑一白端坐前厅,与谢云山继续方才所谈。 “太庙建造耗时足足三年多,将作大匠是还是靖襄年间的那位老人,彼时洛都地震如此强劲亦不见其地基有任何塌陷,”入夜转凉, 谢元贞出过一身汗,现下有些发寒。他捧着茶杯不肯撒手, 直到谢云山要给他斟茶才勉强松开些, “况且几日前地震并不强,怎的到了主上巡视太庙这一日,就能震塌地基?” “谢兄,”赫连诚不急谈事, 指着谢元贞通红的指尖道:“入夜霜寒, 府上可有炭盆?” 他与谢云山皆是身强体健的习武之人, 且江左不比朔北积雪三尺, 更不觉得什么, 但屋里还有个身子孱弱的谢元贞。先前谢云山为叫谢元贞住得舒坦, 特地在他房中铺过地龙, 有事往往直接在房中详谈,偶尔在前厅议事, 反倒容易忘记此等细枝末节。 “还是谢兄心细,”谢云山难得红了耳根,开场便败下阵来,“我这从兄不称职!” 僮仆进进出出,声势浩大,不一会儿屋子里就暖和起来,谢云山还额外添了只手炉,上面绣的忍冬纹样,又叫眼尖心眼更尖的赫连诚流连许久。 “明堂太庙埋骨深,自打开始筹建这座太庙,怪事连连就没断过。主上也是憋着一口气,若还出现当年那般的凶兆,他这御座也定然是坐不稳的。”谢云山顶着赫连诚若有似无的目光,也示意侍婢为赫连大人添茶,“因而近日太庙总算完工,左民尚书一上疏请旨,主上便答应巡视了!” 前厅宽阔,此时却不大容得下堂堂三人,今夜赫连诚坐姿格外豪放,端的一派霸气外露,他追着谢云山的话,开门见山,“当年凶兆,谢兄莫非是指那句谶语?” 谢云山本以为赫连诚远在朔北,接触的不过是些寻常商贾,不想他对这些大内秘辛也了若指掌,他不由往从弟那儿偏了一眼,点头道:“正是!” 所谓凶兆,便是当年掀起腥风血雨的那句: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靖襄二年,也是太庙刚建成,彼时地基虽未坍塌,但大殿上的四颗蟠龙金柱轰然倒了其中之一,紧接着靖襄帝身死,诸王叛乱四起。 如今天道轮回,同样事出太庙,令人不免想到这句谶语,以及紧随其后的刀兵祸乱。 五部已然占据大梁的半壁江山,难不成这天下真要改名换姓,彻底沦为五部的囊中物? 话走一轮,此刻谢云山与赫连诚一主一宾对面而坐,谢元贞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莫名觉得有些古怪。他们这字里行间说不上是针锋相对,反倒像是,争风吃醋? 谢元贞一个激灵,慌忙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随即问道:“夜色已深,从父从兄现下可还在搜救?” “大兄中间差人回过话,”谢云山点头,自恃近水楼台,偶尔搭上谢元贞的指尖试探温度,“说主上遇险时郑蕃也在场,此人倒是忠心耿耿,若是主上运气够好,或许还有获救的可能。” 赫连诚咬牙切齿,“又是他?” 谢云山这才偏头对上赫连诚,“赫连兄此话怎讲?” “从兄觉得,”谢元贞再克制自己胡思乱想,也看出赫连诚此刻是真有愠色,他连忙缩回手,岔开话,“此事是意外还是人为?” 巡视、地震、坍塌、舍身救主,天灾与人祸环环相扣,谢云山自是不大认同,“郑蕃不过一个御马厩的洒扫寺人,如何能布此惊天一局?” 赫连诚话赶着话,“谁说布局的一定是他,一定是某个人?” 巡视要定吉日,天灾自有预测,人祸更意味着暗中操纵,最后的舍身救主就是水到渠成。这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若是各方都在其中添了手笔,人为也成了意外。 不过这些都还有待查证。 谢元贞眼角往对面一抬,半是不解赫连诚为何言辞如此犀利,半是感慨他一语中的。 至少其中就有谢元贞的一笔。 师戎郡一战李令驰是大意轻敌,而永圣帝则是苦肉计,也是想看有谁会趁虚而入。但海寇来袭本身就是个问题,那就是有人想要慕容裕的命。 但凡天灾之前常有预警,几日前的小震便是上天警示,敌既在暗,要出手便是要趁乱。谢元贞特地叮嘱郑蕃多个心眼,此次大驾出行,说不准就是郑蕃的翻身之路。 可谢元贞悔不该比照当年的建造工艺,也是没想到对方出手竟如此狠绝。这一塌陷能带走连片的性命,不单帝王,还有朝臣,只要够倒霉,不过是一锅端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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