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部打得凶,他们两个小娃娃能捡一条命都已是万幸,哪儿还能有照身帖?不过那小女郎倒是乖巧,说待兄长能下地了,立即就去官府报备,记个白籍。” 小胡大夫便明白了。 “骆大娘的意思,”他细细皱起眉头,似乎在衡量其间利害,“是要我这些时日先悄悄为那郎君诊治?” 骆大娘抚掌笑道:“小胡大夫果真聪慧过人!” 听骆大娘的意思,那两个孩子年纪该是不大,且该守的规矩照旧,不过先后顺序有所不同。 可小胡大夫犹豫片刻,仍是不大安心—— ……二人当真是来投亲的?” “哎哟——”骆大娘有点不大耐烦,她直接抓住小胡大夫的手肘,说话间又轻轻捏了捏,“都是半大孩子,那小女郎都还不到十岁,若非投亲,何苦千里迢迢跑来做个要饭的?” “骆大娘,晚辈倒不是别的意思——”骆大娘这一抓,几乎就是揪住了小胡大夫的舌头。他好容易挣开束缚,才能捋直了说话:“只是听说最近城外在抓人,想是外头并不太平,咱们府内自然也该谨慎行事。” 骆大娘连声应道:“小胡大夫说得极是!只是若他们兄妹二人当真来历不明,想必根本也进不来,既然能进城,那当是没问题的!” 包票打到眼下这个程度,小胡大夫心知肚明,今日这诊他怕是非出不可了。 他又退开两步,拱手道:“骆大娘既如此说,那晚辈便随您走这一趟。” 骆大娘带着小大夫进屋的时候,谢含章正在给阿兄敷帕子。 他们皆换过衣衫擦过手脸,与进门前的那副蓬头垢面又截然不同。 “小女郎,”骆大娘眼见小郎君还在昏睡,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这便是府上专为咱们诊脉的小胡大夫。” 谢含章点点头,赶紧下床行了个揖礼,“见过小胡大夫。” “女郎客气,”骆大娘早被小郎君勾了魂去,小胡大夫却一眼瞧出小女郎与众不同,但他装作不知,只问:“小郎君可是伤在右手——” 惊鸿一瞥。 他这才明白骆大娘何以至此。 躺在床上的哪里是个落魄郎君,简直是块浑然天成的美玉,轻轻碰一下都叫人面红心跳。 怀璧有罪,正是这样俊俏的小郎君, 只怕更容易招来是非。 小胡大夫强行拽回神思,他一只手搭上昏睡之人的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小女郎,“二位果真超凡脱俗,便说是哪家的公子小姐也有人信。” 谢含章盯着阿兄一眼不错,心下忖度着这话的意思,“小胡大夫实在过誉,奴与阿兄担待不起。” 岂料小胡大夫前一刻还在笑,转瞬脸色骤变,起身就要走!
第038章 问药 骆大娘不明就里, 她死死拽着不让人走,声音急得发尖,“小胡大夫, 怎的看一半就要走!?” “骆大娘!” 谁知小胡大夫竟是一把撇开桎梏的胖手, 沉声作色道: “晚辈才疏学浅, 只怕瞧不好小郎君的病!” 小胡大夫甚少如此疾言厉色, 骆大娘心中怒火被震慑得烟消云散,由得人出了门才知道去追。 “小胡大夫!” 骆大娘追上人,再开口反而谨慎许多,“小郎君可是身上还有顽疾?” 小胡大夫不应。 骆大娘骤然拔高两分,“那是这手废了?” 小胡大夫仍不应。 骆大娘急火的性子,叉起腰来, 顿时便急了,“你倒是说呀!” 小胡大夫被她问得烦了, 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含混道:“哎呀,这三言两语说不清!” “小胡大夫——” 又是一道稚嫩的声音。 两人回头,不知何时谢含章已站在门口,正平静地看着他们—— “小胡大夫, 可是我兄长病笃难以施救?” 谢含章的神情倒比局外人更冷静。 小胡大夫干脆背过身去。 谢含章也不废话, 就地拜别道:“骆大娘, 看来我与兄长还是给您添了麻烦, 我这就带他走。” 小女郎说话算话, 在门口就拖过兄长一回。这巴掌左一个右一个, 扇得骆大娘突然里外不是人, 她猛然拍了下自己腿根,怒吼道: “站住!我骆大娘亲自带进来的人, 岂有轻易被扫地出门的道理?”她面朝小胡大夫,一丝笑意也无,“胡长深,你就在这儿,给我把话说清楚咯!” 胡长深到底年轻,与骆大娘针锋相对,片刻就落了下风。 “那——”他原地踱了两步,随即又往院外走,……我去问问我爹!” 骆大娘倒是不拦他,只将更厉害的话摔在身后,“你要告诉你爹,不如现在就让小女郎带她兄长走,兄妹两个一块儿死在外头!或者叫人贩子掳去发卖,做那受人凌辱的倡伶巧伎!” 府中仆役皆知小胡大夫医术好,心肠更软,平日里见着路边百姓咳嗽,都会上前细细叮嘱两句,骆大娘如此说,实在诛他的心。 胡长深耳根红得滴血,侧过脸不去看骆大娘,半晌才跺了下脚,“我是去问这病该如何治,这总行了吧!” 日上三竿,胡长深脚步匆匆,回院的时候,正碰上他那向来一丝不苟的父亲。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胡大夫手捧医书,另提一只水壶,他瞥见儿子如此,顿时正颜厉色道:“走路看路,为何慌慌张张?” “父亲!” 胡长深还没盘算好如何问! 胡大夫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骆家女郎又来了?” 说完他先踏一步出门框,左瞧右瞧。 没人呐。 胡大夫不知那女郎是否藏在暗中,只重重说道:“我都说了不结亲家!她们这脸皮倒是厚,可这一次两次难不成还没个完了?老夫这就去找她们理论!” 胡长深怕父亲当真冲过去,赶紧拦在前头,“不是不是!” 向来严厉的胡大夫更板起脸,追索儿子脸上的破绽,“那是为何?” “是,是古籍有载!”胡长深急得舌头打结,好容易才逼出个由头,“外不治癣内不治喘。方才儿子突发奇想,若是喘家兼受内外重伤,该以哪一样为先?” 胡大夫愣了一下,随即撤回一步,开口仍是斥责—— “什么内伤,什么外伤,且哮症是否当场发作?你这假设也忒不严谨!” “那儿子重说!”见父亲被自己的话吸引,胡长深总算冷静稍许,“若是病人先天弱症,哮症虽未起,却已有表征,且外伤在手,是骨折,内伤则在心肺,是受内劲击打而后落水受寒——父亲,这该如何医治?” 听罢胡大夫来回踱步,边走边摇头,好一会儿才说:“倒是难治。” 胡长深立即追问:“父亲,您也没法子?” 胡大夫为人板正,说白了死要面子,他骤然眉毛倒立,“谁说的!眼下不过假设,若此人近在眼前,为父自然能够药到病除!” 胡长深忍笑,也不知父亲有没有一半底气。 “父亲,”他打躬作揖,端的毕恭毕敬,“那您便指点儿子一二又如何?” 又是一阵沉寂。 ……说骨折,此乃外伤,依其筋脉受损轻重,用药包扎后静养即可;这内伤——”胡大夫话锋一转,“为父便考考你的脉经,这内伤可致何种脉象啊?” 胡长深一愣,答得就有些磕巴,“二十七脉中除却数脉,其余难道不是皆可因内伤而致?” “我平日便是这么教你的?”胡大夫来了劲,两撇胡子上蹿下跳,“我看你还是先将古籍所载烂熟于心,再来考问你的父亲吧!” 可胡长深哪能放人走? “父亲父亲!”情急之下,胡长深攥住父亲的手,只是又被一眼瞪了回去,“那若就是沉脉呢?脉沉而时缓时迟,又当如何?” 胡大夫见儿子小心翼翼,忽而恍然大悟。 ……来!” 他怒气全消,转身进屋,提笔蘸墨,片刻之后,竟开始自己写方子。 “血竭太贵,可改用三……胡大夫笔下如风,又接连将几味药改成更便宜的,胡长深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他大概又以为自己是在给哪位穷苦百姓看诊。 “方才与你说的针法配合这方子,先观望两帖,再斟酌改方,去吧!” 胡长深接过方子,心中有些愧疚,但碍于骆大娘纠缠,最后也没有明说,只跪地一拜,“儿子深谢父亲!” “长深——” 出门的时候,胡长深又被父亲叫住。他甫一回头,忽然看见父亲难得露出慈祥的神态。 “父亲?”胡长深心中忐忑,既怕父亲看出些别的,又怕父亲被蒙鼓中。 “医者悬壶济世,”只听胡大夫语重心长,“若所遇还能救,你我自当竭尽全力。可若所遇已是回天乏术,天意难违,你还太年轻,也不要过分求全!” 胡长深心下一沉,“儿子知道了。” 等再回骆大娘的院中之时,胡长深便没有再磨蹭,一如快刀斩乱麻,果真谢元贞将起的哮症渐渐平息,又恢复了平稳。 “这不是能治么?”骆大娘弯着腰,方才的跋扈又蛰伏回去,半分不外露,“小胡大夫实在谦虚,可把骆大娘我吓出个好歹!” “骆大娘——”胡长深放下小郎君的手,看了她一眼,“且让小郎君安歇。” 两人出了屋,骆大娘又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偷偷问道: “可还有哪里不妥?” 胡长深也顺着扫视周遭,视线停留在斜后方半掩的房门之上—— “晚辈实话同您说,那兄妹二人恐怕并非您所能招惹,待小郎君外伤痊愈,还是得送他二人出府。”说着胡长深掏出一小袋五铢钱,塞进骆大娘手心,“还有这药钱便由晚辈来付,家父知道晚辈常为民间百姓诊治,每月给晚辈的银钱有余,这些您自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晚辈今日在外救了个重伤之人。” 骆大娘翻了翻掌心,瞧这沉甸甸的一袋铜钱,不由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突然问:“你说我招惹不起,莫不是看那小郎君生得太俊俏,你心生妒忌?” 好,好一个狗咬吕洞宾。 胡长深拂袖,“你爱信不信!” 骆大娘眼见如此,大抵明白几分事态严重,她立时又换回一副好颜色,“是骆大娘错了还不成?可你总得告诉大娘,里头那两个小娃娃,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否则光凭一张嘴,便是官府断案也不是这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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