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顿了顿。 “说来惭愧, 家中长辈未及细说便被夷兵一刀毙命——”他尽量拣着字眼, “晚辈只隐约知晓他是在谢宅做事。” “哪个谢宅?” 谢元贞缓缓道:“铎州刺史, 谢大人的宅院。” 倾脚头怔愣一瞬, 随即睁大眼睛,颇为惊奇, “你这亲眷倒是有头脸!那便不在这片民巷。谢大人家距离此地可有些脚程,我瞧你们两个小娃娃人生地不熟,若是再被贩子拐走可不好!” 谢元贞听过五部夷兵,听过师州海寇,不想这铎州也有盛产—— “谢大人治下,铎州竟还有人贩横行?” 倾脚头连连点头,摆出一副极头疼的模样,“小郎君有所不知,近来如你们这般入城的流民着实不少,因着籍贯不在此地,不受铎州官府管辖,那些人贩子便是瞅准这一点,专劫流亡而来之人!” 这倒是。 若真碰上贩子,眼下谢元贞就一只手,还带着不足十岁的谢含章—— 那不就是羊入虎口。 但谢元贞有些为难,“可我们也不能平白耽误您干活儿。” “你们这一身臭味的,也不好放在哪户人家里等——”倾脚头挠挠头发,猛一拍脑门,“清早去谢宅送时蔬的菜农不多时便要经过此地,你们不如跟着他走!” 于是兄妹俩脱下湿臭的外衣,向最近的人家借了水擦拭,才跟着经过的菜农上路去另一条街的谢府。 菜农见着兄妹俩衣衫不整,风一吹便要倒的样子,想让人坐上推车,可他们不愿太麻烦,只是跟在后头,于是菜农也慢下脚步—— “你们打朔北哪个州郡来的?” “洛都。” 谢元贞低着头,左手扶上推车,指尖隐隐在颤动。 “哟,竟是打皇城来的!”菜农来了劲,“听说不日大驾也要登临铎州,你们若是晚了一步,恐怕连谢宅后院都难以靠近!” 谢元贞只点点头,一半是言多必失,一半是实在没力气。 谢含章贴着阿兄,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隔着单衣,她都能感觉到谢元贞很烫,似乎起了热。 可菜农在后面推车,只瞧见兄妹俩单薄的后心,自顾自又问:“方才我听老王头说,你们连投靠之人姓甚名谁尚不得知,便是待会儿到了谢宅门前,又如何让人信服?” “只是晚辈与阿妹举目无亲,”谢元贞勉强提了提劲,“哪怕有一线希望,也得尽力试一试才行。” “这话倒是不错,如今世道艰难,地里只长西北风与东南风,光是这一车的好东西,便是穷人眼中的金子。”菜农不由感慨:“若非我为官府做事,都不敢想这日子会是如何。” 想起昨夜山中所见,谢元贞倒是清醒了几分,“晚辈只道朔北旱灾严重,不想铎州竟也是如此?” “是啊!”百姓的苦是没有根底的,菜农不愿多说,只叹道:“老天不让咱们活,只能勒紧了裤腰带,有一日活一日吧!” 倾脚头所言不假,果真走了近一个时辰,辰末天光大亮,三人才终于到了谢府后宅。 谢宅的胖厨娘早在门口候着,她扫过车旁多出来的兄妹俩,尤其打量了谢元贞两眼,才低头去检查菜品。 不一会儿,厨娘就让身后的杂役依样搬走,自己对菜农说:“老蔡,今日这菜有些多,晚几日再来送吧!” 老蔡嗓子一紧,生怕有人取而代之,“这是为何?如今这天儿虽不见好,我这菜却是一颗一颗精挑细选过的,满铎州再没有比我更好的菜农啦!” 厨娘笑他没出息,解释道:“是我家老爷与大公子出门去了,尚不知多久才回来。” 原来眼下谢公绰并不在家。 老蔡摸着心口,只觉浑身都热透了,他擦了擦锃亮的脑门,陪笑道:“原来如此,可吓死我了!” 厨娘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又瞥了一眼谢元贞,话锋一转,“瞧你紧张的!今儿怎的带孩子来,莫不是日后就让他们送菜了?” “我哪有这般好福气?”老蔡差点忘了此事,只见他上前揽过兄妹二人,“顺便托您问一句,府上可有人在洛都有远亲?” 厨娘一皱眉,侧身往门里看了一眼,又回身正对兄妹二人,“咱们这些仆役,哪个不是铎州本地的?倒不曾听说有谁在洛都有亲眷,这两个小娃娃便是来投亲的?” 此刻她光明正大地盯着谢元贞,眉眼弯得更夸张,“小郎君,可记得你家亲眷的名字?” 谢元贞耳边阵阵嗡鸣,他有些不安,微微避开灼热的目光,道:……知道。” “哟,这可不好办。咱们这些做仆役的,也不能私自放来历不明之人进主家后院,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厨娘低头,摩挲起肉乎乎的双手,思索一阵又回看向谢元贞,“小郎君可有什么贴身信物能给我,或许我能帮你们问问?” “我,我——” 厨娘的声音似远在天边,谢元贞一口气没提上来,彻底没了思索的力气,眼前一黑,当场翻了白眼,直直往后倒去! 亏得老蔡眼疾手快,他托住谢元贞的脑袋,伸手一探,当即变了脸色,“呀,你阿兄烧得好厉害——这手是断了么!” 众人目光一转,只见谢元贞右手的地上已洇出一小滩乌红的血迹,饶是刀板上讨生活的厨娘也吓了一跳。 “小郎君怎会重伤至此!?” 谢含章只抱着阿兄默默掉眼泪,看得在场之人皆于心不忍。 “他们跋山涉水不知经过多少凶险,”老蔡眼珠子转过一圈,试探着又劝厨娘,“又不是成了年的大人,两个半大娃娃,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不如先带进去养伤。劳您再去问问,或许正有哪个疏漏了的?” 可恻隐之心是一回事,出手救人又是另一回事。 厨娘顿时板起脸:“你说得轻巧,咱们这些仆役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向来是府上的小胡大夫来瞧,回头小胡大夫与他父亲一说,这两个小娃娃万一无人认领,届时捅到老爷那儿去,我又如何向老爷交代?” 见状谢含章咬了咬牙,竟要从老蔡手里接过谢元贞,自己拖着人往外走。 血迹已然留下,由着谢含章来,便只会拖出更醒目的一长条。 厨娘皱起眉,正要拦下人,却听谢含章十分隐忍地婉拒众人:“各位叔叔婶婶莫要为我与阿兄伤了和气,我自己能照顾阿兄。” “你这般小,如何能独自照顾?”厨娘快人快语,眼睛还流连在那只伤了的手臂上,似乎在思忖什么,“且请大夫找住处,哪一样不要花销,你身上可有银钱?” “我——” 谢含章一抬眸,通红的眼眶里,泪水盈盈欲坠。 老蔡听这意思,赶紧一把拉住谢含章,也跟着附和,“最近人贩也猖獗,尤其小郎君生得这等模样,我只怕你们刚出这条街便要被人掳走!” 厨娘的眉头顿时皱得更加厉害。 谢含章本也没打算真带走阿兄,她瞥了一眼厨娘,随即突然冲人跪下,“贵府可还缺僮仆侍婢——我愿卖身为奴,救我阿兄一命!”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厨娘实在是喜欢这两个孩子,不由顺着谢含章的话,……你们可有照身帖?” 谢含章摇摇头,却说:“能否宽限几日再去官府报备?”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 厨娘又犯了难。 到底还是老蔡摆摆手,“这倒不难,先前也有不少流民没有照身帖,待小郎君清醒了能下地,再去官府报备也不迟。”他冲谢含章抛了个眼色,道:“谢大人既统领铎州大小事务,想来该是更加容易?” 谢含章立即接上说:“叔叔婶婶莫要烦扰,待谢大人归家,我自去谢大人跟前儿向他讨个恩典,允我在府中做事!” 厨娘终于又笑起来。 “倒是个乖巧的孩子,只是老爷不管后院杂事,招买仆役自有夫人与掌事主簿定夺,”她爽快地一招手,身后的杂役抬完了时蔬便来抬人,“那便好生抬小郎君进去吧,小心他的右手!” 彼时介州刺史府衙的正堂内,玉生白提起酒壶,正往谢公绰的羽觞一推。 “老师,学生再给您斟。” 酒过三巡,谢公绰的脸上泛起薄薄一层红晕,他捏住玉生白的壶嘴,不胜酒力—— “眼下没有旁的人,你我之间便省了那些凡俗礼节。”他扫过另一边的大郎,视线定焦在面前的这张小白脸上,眼角的皱纹都染了几分心疼,“方才知墨受苦了,若非那些百姓穷追不舍,也不必委屈你与为师演这一出戏。只是事态要平息,也该让他们知晓利害,否则日后他们岂非要骑到你的头上?” 谢远山也端了杯酒过来,方才的趾高气昂尽消,父子俩如出一辙,“知墨,我也向你赔礼!” 玉生白慌忙提杯对酌,随即眼眸低垂下去,“老师苦心,学生自然明白。” 清晨的事既揭过,谢公绰也好换了话头,“方才我瞧那领头的年纪颇轻,胆量倒不是一般的大。” 事儿要揭过,人可没完。 玉生白马不停蹄,这边跟着老师去王府赔罪,那厢已命人将其捉拿下狱,这一记巴掌打得重,他定要加倍讨回来的。 “老师有所不知,”玉生白字里行间幽幽怨怨,“当年慕容述被贬介州,曾从田驺棍下救得一孩童,正是今日此人!” 慕容述的贤名,便是打那时候起的。 “原来如此,我瞧慕容述气色倒远胜为师,难为他做这一场戏,如今大梁皇族仅存其二,来日若让他登基——” 谢公绰意有所指,却没将话说完,听得玉生白已是悻悻—— “可学生瞧那慕容述,却是一脸将死之象。老师福泽深厚,自不必与此等宵小比高低!” 这杯酒灌得好,玉生白小嘴醇香发甜,谢公绰指着他,三人笑起来。 “那汤别驾可还好?”笑过一阵,谢公绰又问。 “咱们杖责自己人,”玉生白似乎终于放松了些,“板下自有轻重,学生有分寸。” “那便好,”谢公绰也松一口气,“为师听他说,那群百姓还一度冲撞兵器库,眼下可有重新派人驻扎?” 玉生白还当谢公绰不知此事,这一问,他又有些惴惴,“眼下已派重兵严守,一旦发现异动,就地处决,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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