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京笑,“你便是真心要让给我,我也不敢接啊。” 谁不知道大梁二十万兵马的虎符如今就在中书令崔应辰手上,他若真胆大妄为接了,岂非坐实他的不轨之心,况且朝中其他臣工又如何能同意? “.今日我开诚布公,若是裴将军还有顾虑,尽可以公布身份,”崔应辰忽然道:“官位保不住你,皇族的身份总可以免你灾祸。” 他说的是实话,作为中书令,崔应辰所能给出的最高官位,文不过中书令,武不过太尉。战事加封的各种将军头衔自然更不在话下。可他也存了私心,想借议和试探裴云京的虚实。 裴云京搁了盏反问:“崔大人在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说来裴云京的皇族身份也并非他们自己打探出来的,彼时慕容裕,李令驰也都摸到这根线索,只不过最后要么不了了之,要么被哄着没有继续追查。 此刻裴云京矢口否认,显然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至少不是此刻现在。 “我言尽于此,”崔应辰得了信,多说无益,说着便起了身,朝裴云京一拱手,“望裴将军三思而后行。” 裴云京坐着回敬,“崔大人慢走!” 人上马车走远好一会儿,吕恂见裴云京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上前躬身问:“都督,崔应辰与谢氏一脉相承,他的话可信么?” “崔应辰学了谢泓的鞠躬尽瘁,单看他多年治理黔西便能看出,还算是个有能力的,”裴云京又给自己斟了盏茶,他看着水流汩汩而下,心中琢磨,“方才他说眼下当以外敌为重,我与他同胞之间当化干戈为玉帛——他这是在点我,若选择身为外臣,便不要不识相。” 吕恂不服气,“明明是他们不识相!” “党争就是如此,谁占领了仁义的高地,谁便能立于不败之地,”裴云京可不急,眼下坐立难安的该是他们,说着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赫然起身,“再耗一耗,且看他们有何后招。” 吕恂立即跟了上去,上马之前他又问:“都督,倘若最后还是要回京,那些炸药——” 裴云京手执缰绳,反问吕恂:“什么炸药?” 说完便扬鞭策马,回平州都督府。 … 崔应辰赶回铎州时已是第四日寅时,离早朝还有紧巴巴的一点时间,他刚回到府中,大内寺人鸿禄后脚就来传话。 中书府门大开,崔应辰站在门前拱手相迎,“中官有何吩咐?” 鸿禄先躬身行礼,再禀告中书,“主上今晨终于清醒,想请崔大人入宫,有要事相商。” “主上?”崔应辰本以为是陆商容,没想到竟是慕容裕,他眼眸微垂,而后对上鸿禄,“敢问中官,主上可有透露所谈何事?” 揭露旧案当日,所有臣工都以为慕容裕这一疯就是永远疯了,果真后宫环境清幽,有利于慕容裕病情恢复。 他坐不住了。 鸿禄低头仍拱手,“这便不知了。” 怀着满腹疑问,崔应辰跟着鸿禄上了车驾,入宫直往太极殿而去,还没到门口,就见慕容裕早早出来迎接,“崔大人来了,快请殿内坐!” 慕容述还未回京,崔应辰暂代国事,慕容裕却还是大梁天子——至少在迎回慕容述之前,他的天子之位还不能动。 所以崔应辰还是谨遵君臣之礼,“臣叩见主上。” “如今我已不是大梁的天子,”慕容裕连忙扶他起来,端的十分谦虚,“只待来日皇叔回京,能坐镇江左,率兵北伐,克服失地。” 崔应辰抬眸—— “慕容裕真这么说?” 下朝已是黄昏,崔应辰出宫后在城中绕了两圈,马夫不知道中书大人究竟要往哪里去,最后车驾才停在司马府两条街外,崔应辰下车一路逛过来,正赶上司马府的饭点。 崔应辰听谢元贞问,点头回答:“慕容裕以赎罪为由,说裴云京迟迟不肯率兵归降,想是以为铎州的诚意还不够,如今他代罪之身日夜忏悔,既有此机会,不如正由他亲自去接慕容述回京称帝。” 谢元贞听罢轻笑出声,“只是他究竟是想忏悔,还是别有所图?” “定是别有所图!”陆思卿一拍桌案,案上茶盏应声而动,盖严了盏口,“当年弑父的不也是他慕容裕,他假作幡然悔悟,实则想故技重施,可他也不看看今时今日,他妄图要杀的究竟是谁!” “我也作此想,”崔应辰回忆今晨慕容裕的神情,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他演戏的本事,“慕容裕言辞恳切,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好像我不答应,他便要当场以死谢罪。” 陆思卿又追一句,“那他倒是以死谢罪啊!” “如晦,”谢元贞摁住毛躁的陆思卿,往日旧事浮现心头,“当初郑蕃哄他,裴云京的太子身份不过是捏造的。如今慕容裕幽居后宫,只怕还以为这天底下,唯有他与慕容述才是大梁正统。” 说来先前引诱郑蕃暗查韩寺人,慕容裕也是知情的,只是慕容裕口口声声不信何人,郑蕃那句所谓高祖嫡孙不过是来历不明,他又偏听偏信,或许正因他自己的出身也是来历不明,这才轻信郑蕃的话—— 他也巴不得天下所有所谓的慕容皇族,都是来历不明的野种。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慕容述死了,大梁朝廷群臣无首,而靖襄帝的血橐之盟还在,说不准他慕容裕就还有稳坐天子之位的可能。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天子,他又如何甘心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最终拱手他人? 崔应辰对上谢元贞,这话与先前又有出入,“你师兄的消息可有核查过?裴云京究竟是否裴后所出?” “眼下敏感时期,我让师兄最近的动作别太大,所以核查此事还需要时间,”谢元贞话锋一转,也是认同崔应辰先前所说,“裴云京若不是皇族自然最好,但咱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举大事必慎其始终,”崔应辰点点头,各人心思蠢蠢欲动,只等慕容述回京之时,“咱们得防着慕容裕,慕容述即便该死,可也不该死在这个时候!” 五日之后,崔应辰再次与裴云京约定平州郊外一见,此行要带上慕容裕,崔应辰说是亲侄想来迎叔叔回宫,实则基本等同于慕容裕的禅位仪式,只要能见到慕容述,只要大家当面将事情谈妥。 大内太极殿 “主上,此去多加小心,”陆商容亲自为慕容裕着天子行装,此行之后,慕容裕是沦为庶民还是锒铛入狱,一切都会盖棺定论,“妾在殿前恭候主上回京。” “此去回来,便是另一番光景了,”慕容裕眼睛一直绕着陆商容打转,就像在看自己的一个物件儿,他声音极轻,“皇叔多年漂泊在外,一朝回宫便可入主太极殿,我也是时候退位让与皇叔了。” 陆商容自然知道慕容裕绝对不甘心,她是奉劝,也是真心希望慕容裕不要再执着于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主上,乱世之中,做个平凡人也未必是坏事。” “是么?”慕容裕话锋一转,忽然问:“那来日若是我成了庶民,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么?” 陆商容整理衣冠的十指一顿,紧接着回答:“若是主上想的话。” 又是这般云淡风轻。 先前慕容裕身为永圣帝,即便是傀儡,也总有人想要爬上他的龙床,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如今慕容裕看见陆商容这副模样,却只觉得无比厌恶。 模棱两可的话就是不想答应,慕容裕早该看清前朝,看清后宫众人。 他原就从一摊烂泥里爬出来,本也不配得到别人的真心。 “好啊,”天子着装完毕,慕容裕转身去拿兰锜上的天子剑,拔出一寸,照出他冷冰冰的眼睛,“左右我也怕与泠沅分离,不如索性带着泠沅上路,日后天上地下,都能作伴!” “主子!”
第139章 远迎 陆商容抬眸, 剑锋过来,梅雯却眼疾手快过主子,径直上前挡了一下。 鲜血飞溅, 梅雯后心开花。 “来人, 传太医令!”陆商容抱着梅雯, 看向慕容裕的眼神变得猩红仇视, “主上这是做什么!” “泠沅不是才答应愿意陪在我身边?”慕容裕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更加陷入癫狂,这后宫众人果真都是无情种,可笑他之前竟被这副看似柔弱的模样鬼迷心窍,他低下身去,逼问的声音嘶哑, “怎的见我一朝失势,便急着另觅情郎了?” 陆商容眼睛一动, 随即大喝:“主上这是又犯病了吗!” 殿外的宫人闻讯上前, 下一刻慕容裕横剑扫过,又吓退了他们。 “你与前朝的那些奴才们一样,都巴不得我疯了傻了吧!”慕容裕剑指陆商容,“我奈何不了他们, 可你是我的后妃, 你是我慕容裕的掌中玩物,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我便是失手错杀了又如何!” “裴云京岂会让一个随时可能发狂杀戮的人接近温贤王!”陆商容摁住梅雯的伤口, 一边喊太医令, 一边砸慕容裕的如意算盘, “你杀了我不要紧,可你自己掂量掂量, 出宫在即,此刻杀我究竟划不划算!” 纵使慕容裕能骗过朝中百官,也决计骗不过与他同床共枕的陆商容。她实在太了解这位永圣帝的本性了,她明白慕容裕忽然‘醒转’而后恳求亲自迎回慕容述的真正原因,她明白即便此去就是黄泉路,慕容裕也决计不会回头。 慕容氏几乎走到山穷水尽,大梁山河飘零,朔北至今沦陷于五部之手,这些桩桩件件慕容裕都看不见,他就是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就是要慕容皇族就此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中。既然注定他慕容裕此生与帝王之位无缘,那么无论哪个慕容氏,都别想再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事实上慕容裕本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就此坐以待毙等慕容述回京向来不是他的作风,否则当初他就不会斗胆弑父,更不会在弑父之后勾连李令驰,诛杀知情的谢氏满门。 “不划算,自然是不划算的,”慕容裕笑声诡戾,硕大的阴影投落在陆商容与昏死过去的梅雯身上,“我这一生被所有人牵着鼻子走——可你是我的,我岂能受你陆商容的威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刀锋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陆商容猛然低头闭眼,舍身挡在梅雯之前。 “主上!” 混乱中谁也没听清那一声究竟是谁人所喊,片刻的死寂之后,鲜血从剑身滑落剑尖,啪嗒滴落,洇进深色木板的缝隙里,还有一部分直接从手中流落,径直滴在陆商容细腻白皙的脸上。
204 首页 上一页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