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这样小的年纪,反倒有种历经沧桑的沉静感。 俄勒昆好奇,“那你预备如何说服左夫人?” 一碗汤饼哗啦啦下肚,谢含章终于从碗里探出两只大眼睛,“我还没想到。” “我劝你千万不要大意,”俄勒昆轻笑,耐心解释:“左夫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俄勒昆从喧闹中分辨出异常,只是刚要回头,身后官差一把将他的脑袋踩在地上! 还是以一种折叠的姿势,简直叫人无法反抗。 店家在边上点头哈腰,瞧他俩的眼神像瞧大金锭子,“劳官爷瞧瞧,是不是告示上的人?” 谢含章双手束于后背,俄勒昆教她的功夫使不出来,对方人多势众,谢含章再次感慨,男女之间体格与力量悬殊。 “什么告示!” 那告示并未张贴在各城门口,官差拿着画像暗中悬赏,不过照理那画像上应当只有三个汉子才对,店家想说,又被官差剜了一眼,只见领头的扔了一贯小钱,一字未吐,带人就走。 一贯小钱能买的米还不够店中伙计吃一日饭食的,店家掂了掂,一张尖而褶皱的老脸垮下来。 “不是说能得十两银子么?”他见百姓追着去瞧热闹,往门外狠狠啐了一口,“蛮夷就是小气!” 街上,官差绑了人一骑绝尘,百姓追着马蹄扬起的尘灰看热闹,乌泱泱的百姓你挤我我挤你,其中一个郎君忽然被人拍了后肩。 “敢问方才发生何事?” 郎君转头,脸上的烦躁不翼而飞。 “小娘子有所不知,”郎君上下细细打量女郎的模样,声音软得不像话,“方才官差抓人,说几日前便放出告示,知会这铜驼大街上的大小铺子,可你猜怎着?他们竟还敢招摇过市,到食肆吃东西!” “竟是如此,”女郎听罢以帕掩唇,好不惊恐,“只是他们所犯何事,官差何以张榜告示,又当街抓人,闹得人心惶惶?” “这便不知了,”郎君眼睛一转,借机凑上来,眼含秋波,“抓的一男一女,莫不是奸夫□□?” 女郎侧身巧笑,“郎君惯会打趣的。” “奸夫□□不可取,”郎君三魂七魄被勾走大半,顾不得什么礼数,当即就去抓女郎的手,“一见钟情却能成佳话,小娘子——” “欸,”女郎指着郎君身后,“郎君你瞧——” 说着郎君果真回身去瞧,那一瞬间帕子翩翩从天而降,蒙住他的脸,待他回神扯下来,人早已消失不见。 人海茫茫,郎君捞不着女郎,勉强就着帕子狠狠吸上一口,“到底是大梁的女郎带劲儿!”
第137章 惕隐 “郎主。” 薛瑶瑟跑进一条无人的巷口, 正与从拐角蹿出来的两个属下汇合。她点点头,有些烦躁,“咱们还是晚来一步。” 从前的大梁皇城洛都, 也就是如今的北靖塞城, 其六街三市, 闾阎扑地, 比铎州还要大上一倍不止,想在其中找人那就是大海捞针。既然人已被官差带走,一男一女正能对上,方才这两个下属便尾随官差人马,一路追着他们直到北靖皇城脚下。 只是此刻天色渐晚,宫门下钥, 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皇宫内部是何情况他们一概不知。不过便是白日, 他们也不能擅闯皇宫—— 如今这里不是大梁皇宫, 此地早已改名换姓,是如今北靖的皇宫,上都。 “现在怎么办,”下属回禀完直接问:“咱们是要闯皇宫吗?” 薛瑶瑟没回, 当先伸出手来, “帕子。” “啊?” 下属皱眉, 一时没听明白。 “脏。” “哦哦哦!” 他们这位薛郎主一向不喜人触碰, 从前身不由己, 如今赫连诚放她自由, 她这洁癖便一日重过一日, 许是方才打听消息的时候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磕着碰着,其中一个下属动作快, 立马掏出帕子,恭恭敬敬奉上。 接过帕子的时候薛瑶瑟先扫过一眼,见帕子上没有特殊纹样,来回仔仔细细擦了手,十指拨动直接扔到地上。 “郎主,”下属见状,后知后觉郎主这绝不止被人磕碰那般简单,他们打量着薛瑶瑟的神情,问:“要不要属下去绑了那人,好好教教他咱们大梁的礼数?” “咱们是暗访不是明抢,如今这里名为塞城,是五部的地盘,”薛瑶瑟神色淡淡,那一团污秽被扔到地上,她这才恢复如初,“况且五部族人马上打天下,个个骁勇善战,别到了人没带回去,先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同理,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色鬼,更不值得浪费精力。 “属下打探过,”见状他们继续回禀:“皇宫里伺候的宫人是纯五部血统,没有梁人。” 薛瑶瑟为防万一,此次所带都是会夷语的下属,倒是五部人的面容,需要潜入宫中找到具体的对象才能临摹。 “好,”夜幕降临,薛瑶瑟带着人往上都的方向去,“事不宜迟,希望谢小姐吉人天相,能撑到咱们救她出去!” 延春阁的匾额之下,门口站着两名宫娥,神情肃穆,见着官差押送俄勒昆与谢含章入殿也目不斜视。 谢含章不了解这位左夫人容貌性情,来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又隔得远,俄勒昆根本来不及与谢含章提前通个气。 从外殿进门便是一道屏风,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钟石丝竹之音不绝于耳,其中夹杂几样塞外乐器,音调跌宕起伏,硕大的屏风后人影憧憧,看起来似乎在跳舞,只是如此情景之下却没有半点欢声笑语,也听不到鞋子在木地板踢踏的动静,有的只是偶尔一两声痛苦呻/吟。 谢含章心里打着鼓,瞥了一眼身后的俄勒昆,见他一副习以为常,心中犹疑更甚,直到被官差架着绕过屏风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人影是在跳舞, 只是舞者踩是在几个郎君的胸口跳,声音才不同寻常。 殿中金碧辉煌,帝王霸气多过脂粉气。借着灯火通明,谢含章先看了一眼舞者,转瞬又被地上铺成一片毯子的郎君吸引目光—— 细腻光滑的脚踩在华贵的衣料上如蜻蜓点水,躺在地上的并非寻常寺人,更像是有品阶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神情痛苦不堪,额角眼窝都是汗,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偶尔那么一点点呻/吟也被牙齿咬碎,和着血腥一并咽回腹里,随即又被踩到喉咙尖。 这样的画面没有半点旖旎风光,谢含章不忍再继续看下去,侧过脸就瞧见侧殿门正对的内墙上挂着一副画像。 画像上的女郎一身戎装,手持马槊,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殿中装饰几乎扫视了个遍,谢含章终于将视线重新移回舞者身上,正经打量起这张脸。 这张脸算不上惊为天人,更与精致不搭边,浓妆艳抹之下,是素雅亲和的五官,只是从眼角眉梢的皱纹处可见,左夫人年轻时应该能算个美人——至少可与自家阿母比肩。 左夫人知道谢含章正在打量自己,她不理睬也不生气,又过一会儿算是跳累了,终于从那摊肉上走下来。躺在地上的官员连忙翻身跪好,开口之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可左夫人始终都没开口。 不凑巧,他们献殷勤的时机不凑巧,左夫人显然想先问这个小女郎的话。 官差见左夫人坐定,要踢谢含章小腿让她跪下。 可谢含章跟着俄勒昆学了几招三脚猫,拿人的身手没有,躲一脚的本事却见长,官差一脚踢空,正被左夫人看到。 与谢含章不同,俄勒昆本身就是左夫人同族,更是她的手下,在左夫人下地时他便早早跪好,然后他从缝里挤眉弄眼,示意谢含章千万别找左夫人的不痛快。 左夫人喜怒无常,眼前还是万里无云,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变天。 果真下一刻,左夫人身边的侍婢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小年纪,如此猖狂!” 这下谢含章倒是没躲,只是抬眸与侍婢对视片刻,盯得侍婢后退半步。她侧身看了看左夫人,退无可退又上前喝道:“问你话!” 谢含章不看侍婢,转而直接与左夫人对视。 伺候人的侍婢不够格,这是要左夫人亲自来问。 “放肆!”“退下。” 侍婢还要再打,听见左夫人喊停,应一句是,便退回到左夫人身后,回身的时候左夫人又瞥了一眼,那侍婢便屏退所有外人,包括抓他们来的官差。 跳舞费力,左夫人指尖贴额随即掌心上翻,一盏茶顷刻奉上,她刮着盏中茶沫,问: “你就是谢家义女?” “是。” 盖子贴盏口,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俄勒昆脊背猛然抖动,只听左夫人又问,“姓名?” 谢含章面色不改,“柳絜。” “既是谢家义女,”盏中的茶没什么热气,左夫人一饮而尽,喝酒似的,喝完了才对上谢含章的目光,“为何不姓谢?” “做别人义女便要改姓,”谢含章一字一顿,“那为人妻妾,岂非更要改名换姓?” “放肆!” 这说是五部习俗,便是大梁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那便是嫁人之后的妇人冠夫姓,生死不论,自此都是夫家屋里的摆件儿,原先的姓氏从新郎掀开红头盖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属于呼很本人。 侍婢双目圆睁,赶在左夫人发怒之前大喝着上前要扇巴掌,却听此刻左夫人突然笑了起来。 俄勒昆额角冒汗,抬眸想看左夫人的脸色,将将看到的前一刻又把头埋好。 他不敢。 “左夫人觉得好笑?”谢含章见这把火烧得不够旺,还要往里添新柴,“你踩着这些官员的脸面,这些官员敢怒不敢言,可你以为他们怕的是你?他们怕的实则是你的夫君,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 “你很有胆识,可这句你却说错了,”左夫人打量谢含章的模样,稚气未脱,满口狂悖,她搁了茶盏,“你们大梁的女人要三从四德,这里却是北靖,我身为左夫人,也是上都的主人,我与合罕与右夫人一样,都是这北靖的天。” 左夫人虽然这么说,但谢含章从头至尾与她口中的大梁女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以至于说到最后左夫人自己都有些怀疑—— 难不成谢含章与月后这样的,才是大梁女人该有的模样? “哦?”谢含章嗤笑,“是么?” 左夫人止了遐思,又问:“知道我为何将你请来北靖么?”
204 首页 上一页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