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诚:“从弟是真,投靠了裴云京也是真,朱家承庾家恩德,铭记多年不敢忘怀,但凡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 陆思卿眉眼一挑,这话又听不明白了,“既是铭记庾家恩德,何以反而投靠裴云京门下?” “因为庾氏效忠的是天子。” 崔陆脸色一沉。要说龙生九子尚有不同,旁枝易生斜杈,最怕的便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闹得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赫连诚继续说:“朱林蔚乃庾氏门生,挨着庾荻的关系,可朱晏如实则八杆子打不着,你别瞧朱晏如人前爱唱戏爱奉承,听闻他一件旧官袍穿了几十年都不舍得换,只因那是靖襄年间的老物件——他缅怀的是大梁高祖靖襄帝。” “所以温贤王再不济也是靖襄帝的儿子,”陆思卿轻哼,“朱晏如若是知道靖襄帝嫡孙尚在人世,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大驾南渡之前,慕容裕曾命慕容述为其奔走,好叫江左士族尽快接受他这位大梁新帝,夹道欢迎,”窗外细雨绵绵,桌案下谢元贞的手被赫连诚捏着,暖暖催人倦怠,他回捏了一下,道:“彼时慕容述被从父拒之门外,正是这个朱晏如后脚来相劝,只是从父从兄始终不以为然,这才有后来的介州民乱一事。” 民乱之后便是汤恭琦来请,之后就是玉氏叛出,十万水师与李令驰的六军兵马形成对峙。 这么看,与其说朱晏如是来相劝,不如说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几件事情凑得太巧,更不像单纯的巧合,”崔应辰入京赴职之后,也听过当年的来龙去脉,“介州民乱表面是谢氏以德化人,可实则慕容述却是为民请命锒铛入狱,是百姓为其伸冤,真正的赢家还是慕容述。至于谢氏,一边是百姓一边是门生,谢公绰不想寒两边的心,最后却是两边都落不着一句好。当时他能看出民心所向,那几个老狐狸更是如此——他们早就盼着慕容裕德不配位的那一天。” “那咱们当初,是不是不该揭露那卷诏书背后的玄机?”陆思卿虽然一直不曾反对谢元贞的决定,但这始终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他总觉得再等一等,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彼时用公冶骁的口供指证,李令驰狗急跳墙,未必不会攀咬出慕容裕。” 崔应辰微微偏头,“那你可见他提过半句慕容裕,直到他咽气之前?” 当日朝上李令驰倒是意有所指,只是模棱两可与指名道姓又有不同,李令驰不甘心,可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宣自他口。 “没了永圣帝,裴云京就是正义之师,”赫连诚点头,接过话来,“李令驰既恨毒了裴云京,又岂会让他得逞,成为下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 这就是个死结。 “血橐之盟还在,没有玉牒宝印,沮渠邃想要以前太子詹事的身份证明裴云京的皇室身份,”谢元贞清咳,兜了一圈又将话绕回来,“也得看大梁朝臣认是不认。” 朝臣不认,裴云京便与李令驰一样,就是狼子野心。 “我还是那句话,你师兄若是还潜伏在裴氏阵营,那万事更要小心为上,裴云京多年蛰伏李令驰身边,这份心性与细致绝非常人所能及,”崔应辰定定看向谢元贞,水师归降是险之又险,他始终不放心,“否则到时坏了事不说,还要白白搭上一条命,当真不值得!” “外兄说的是,”谢元贞明白崔应辰的意思,连连点头,乖巧得有些过分,“季欢记下了。” 崔应辰为人向来谨慎,说话做事也一板一眼,赫连诚总觉得,有时候谢元贞还有些怕这个外兄。 譬如现在。 “我也会想办法再安插暗桩,”隔着桌案,赫连诚又捏了捏谢元贞的手,“崔兄宽心,季欢一直很小心的。” 这几乎是变相求情了,以至于崔应辰一时没忍住,又打量起面前的赫连诚。 他听陆思卿说起过,说这个赫连诚是朗陵来的皇商,洛都沦陷当夜曾救过谢元贞一命,此后同路过一段时间,而后因缘际会,成了盟友,成了知心人。这些并没什么特别的,谢元贞不说,他们所了解的也不过到此为止。只是洛都谢氏如今只余两脉,谢含章至今下落不明,唯一剩下的这个外弟又多病多灾。 崔应辰不放心。 “罢了,你好好休息,”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崔应辰将这些话埋在心里始终没有说,起身的时候脚有些麻,他摁了摁膝盖,“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回去吧。”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在下雨,抬头望去只比来时更大。刘弦撑着伞送客,陆思卿谢绝,一手撑伞,一手却还要捏着荷包,生怕被雨淋到一丝一毫,崔应辰瞥了几眼看不下去,接过伞柄,两人共撑一把。 “你身子不好,更深湿重不要出门,我与如晦一道走。” 崔应辰方才一直听谢元贞咳嗽,也怕他出门淋雨,腾出手一个劲儿往回摆,等谢元贞在廊下站定才往前院去。 “那外兄与如晦慢走。”谢元贞恭恭敬敬行过礼,赫连诚也紧跟着行礼道别,“崔兄与陆兄慢走。” 崔应辰步子快,听见赫连诚的声音,人已经快走到院子那头,听罢欲言又止,陆思卿察觉身边的脚步慢了下来,偏头一瞧,只见崔应辰回过头去—— “往后你便随季欢唤我外兄吧。” 话音刚落,赫连诚还愣了一下,不过丑媳妇见公婆,他倒还算争气,很快清嗓重新喊了一句,轮到要喊陆思卿的时候,陆思卿却如临大敌,捏着荷包往前院退了几步—— “别喊我草字,更不许喊我三嫂!” 几人对面一哂,各自回家。 回屋的时候,赫连诚的话匣子还关不上,缠着谢元贞要问明白:“三嫂手里捏着什么?” 谢元贞睨他一眼,“不是让你别这么喊?” “妇唱夫随,喊喊又如何?”赫连诚凑上来,耳鬓厮磨话悄悄,“我偷偷的,自然不叫他发现。” 谢元贞掩唇一笑,回眸看了眼窗外的院子—— 雨中有泥土的味道,斜风裹挟清香,也带来花草腐败的异味。 “那是二兄的指骨。” 谢元贞看向赫连诚。 “若是我——” 赫连诚拿唇堵他,两人相拥于一框阑珊夜雨。窗户在风中凌乱,最后一记敲在窗框上,有些重。 “这是对你的惩罚,”两人分离,谢元贞还有脸笑,赫连诚憋着气,发狠道:“下次加倍!” … 隔江千万里,春临塞城,谷雨三朝看牡丹。 谢含章与俄勒昆在荒郊野岭耽搁许久,俄勒昆的伤势严重,直到入塞城之前,还有三成未恢复。 不过一想到这是在药石短缺的情况下,一向自诩体格强健的谢含章都不禁惊诧于这个色目人的体质,好像风吹日晒,光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不多久就又是一条好汉。 塞城不拦平民,当年洛都沦陷,五部入城杀红了眼,后来明白杀戮只会招致怨怼,且五部人在塞外,早已习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进了中原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活了,那一两年内士农工商无一顺利,于是他们才吸取靖襄帝当年的国策,以怀柔为主,招揽梁人。 塞城就是当年的洛都,彼时百姓纷纷外逃,如今留在塞城的梁人不算多,谢含章踏入城门,举目熟悉又陌生。 原先的铜驼大街依旧繁华,那些为数不多的梁人面孔,谢含章实则分不清,他们究竟是混血,还是正统梁人。 粗粗扫视来往的百姓,十之八九还是五部人。 只是不管男女老少,无论梁人还是五部人,毛毡帽下大都编了花辫,他们上着圆领袍或者锦缘衣,下配百褶或是灯笼裤,大梁的风尚在这里找不到半点踪迹。谢含章鼻尖轻动,街上扑面而来的,是牛羊肉炙烤的味道。 这样浓的烟熏味,别说待宰的牲畜,便是一旁的人都要腌入味。 谢含章不喜欢这样浓烈的味道,浓到让人窒息。 “小心!” 忽然有对男女携手与谢含章擦身而过,俄勒昆拉了她一把,险些叫那两人撞了去。谢含章顺着方向,那女郎手中似乎捧着一束花。 不是牡丹,也不是大梁常见的花种。 “那是罗布麻和钟穗花,”俄勒昆看出谢含章的疑惑,笑着解释:“眼下还不到罗布麻开放的季节,许是中原气候比塞外温和,所以总是提前开花。” 接着俄勒昆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叫他脸上释然。 谢含章却叹了一口气,回身的瞬间低吟,“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①” 俄勒昆全身的筋骨僵住,脸上不敢再露笑容,欲言又止。 这里曾是谢含章的家,也是无数梁人的故里,他们这些五部人才是入侵者。 于是最后俄勒昆只问:“饿了吧,咱们先吃点儿东西?” 两人走进一间食肆,店家上了一碗汤饼便去招呼门口的客官,碗刚放下,谢含章径直抢了过去,俄勒昆双手僵在半空,方才他怕烫到她,本来也想给她端的。 “你将我掳到此地,我菩萨心肠救了你,马上要救你第二回,”谢含章埋头大口吃着热腾腾的汤饼,好像看穿了俄勒昆的心思,“这是你欠我的。” “好,”俄勒昆莞尔,“那这汤饼算不算账?” 谢含章根本不看他,囫囵说:“自然不算。” “诏书背后有玄机,如今昭告天下——”俄勒昆一手撑在桌案上,看谢含章吃得很香,“你自身难保,确定还要随我入上都?” 上都便是北靖皇城,依托原先的大梁皇宫改建而成,战后洛都满目疮痍,除了残垣断壁就是累累白骨,转眼七年过去,说来可笑,如今全大梁变化最小的地方,似乎正是上都。 谢含章夹了汤饼却没塞进嘴里,眼睛盯着汤饼,心里在想别的,“为何不去?” “你应该知道,先前你价值连城,可在如今的北靖眼中,”俄勒昆知道谢含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不得不当头一盆冷水,能劝醒自是最好,“却是一文不值。” “慕容述还没回铎州,二十万兵马全归黔西崔氏调度,谢氏倒不了。”谢含章十分笃定,说着抬眸定定看了俄勒昆一眼,“而且我的价值,不由任何人来定夺!” 快到正午,食肆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俄勒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下一刻俄勒昆又确定,自己方才确实没有听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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