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疑。 “寡人从前不解为何自己以诚相待,那李令驰却从来不肯以真心回报,直到如今才终于理会,”裴云京看出吕恂的恐惧,反而大大方方,“原来高处不胜寒,处处皆是猜忌。” —— 铎州大司马府,那日赫连诚抱着昏过去的谢元贞匆匆回府,两日来又是守在榻前没回师戎郡。 正如谢元贞所保证的,这次所受的伤倒不算重,只是脖子两侧的印记看起来吓人。安睡过后,便恢复了原先的精神。 入夜,两人同衾,对面而卧,赫连诚闻着谢元贞身上的药香,问:“刚换了药,身上可还痒吗?” “是怪痒的,”谢元贞点点头,对赫连诚的反应有些期待。 “痒就忍着,”赫连诚呛他,手捏谢元贞指节的力道轻柔,开口半分情面不留,“那李令驰何许人也?他要杀你你就跑,等他将殿中武官打得差不多了再出其不意,也不至于伤口崩裂,好容易养了半月,就这么全都白费了!” 不过赫连诚也知道李令驰身手几何,殿中惊险,变数丛生,所以还算没往狠里骂。 “可那日为何你能与他打个平手?”谢元贞一噎,瘪瘪嘴,他虽然知道李令驰身手好,但也得亲眼见识过才知道有多可怕,先前他还听念一说赫连诚没下死手,也能与之打个平手,眼睛一转,夸道:“大漠人果真骁勇善战么?” “自然也不是人人都如此骁勇善战,小师父说我根骨奇绝,只是儿时不爱动粗,直到后来漂泊至于朗陵,三天动乱,五天突袭,这才硬生生练出来的。”赫连诚尾巴刚翘起,忽然反应过来,“别打岔,训你呢!” “阿奴听着呢,”谢元贞伸手摊开,烛光覆上一层昏黄,显得指尖更为柔美,惹人怜爱,“从前上课不听话,老师会用戒尺打手心。扶危不解气,那便打阿奴出气?” “看不出郗老先生还是位严师,”赫连诚指尖滑过掌心,握住他手,谢元贞说得好听,他又哪里舍得,“疼不疼?” “老师又正经又不正经的,否则也不会有鬼医那般的至交,”谢元贞摇头,老老实实叫赫连诚握着,好像在说悄悄话,“我听老师说他年轻时独自上山,不慎被山中野兽所伤,那时便是鬼医相救,鬼医人小鬼大,擒住老师胳膊就说记住他了,今日救死扶伤,来日便要来取他的小命,吓得老师落荒而逃,连贴身玉佩掉了竟也不曾察觉。” “是个老顽童,”赫连诚低笑,眼睛始终看着谢元贞,“可我不爱动粗,不打你。” “那你也别自恼,别自责,更别自伤,”开过玩笑,谢元贞负荆请罪,“我已是尽量小心了。” 话是实话,赫连诚听罢凑近,望着他脖颈两侧的深色印记,突然问:“脖子酸不酸?” “不酸,”谢元贞皱眉,话音刚落的瞬间读懂赫连诚的眼神,随即眉心舒缓,笑着凑上来亲了下赫连诚。 声音软软的,“够不够?” 赫连诚不回答。 再亲一下,还是不回答。 谢元贞有些委屈,只好再凑上去,双唇相贴的距离不能再近,是刚刚可以看清彼此的程度,从鼻尖去看赫连诚,平日凌厉的五官似乎柔和不少。大漠烈日晒出来的面容风神俊朗,有时候叫人睁不开眼,有时候又叫人忍不住一次一次注视,一步一步靠近。 情难自已,谢元贞眼眸带潮,不知过了多久,不由伸了下舌头。 赫连诚终于满意地笑了,随即托住谢元贞后脑勺,险些要亲到地老天荒。 唇舌分离的瞬间,谢元贞蒸红了脸,他靠在赫连诚怀中喘息,只听那声音又同时从天外与骨骼里传来,“胳膊酸不酸?” 这下谢元贞便不明白了。 “换个姿势。”说着赫连诚半坐起来,小心托着抱起谢元贞,这几日他右臂受伤,一边躺得久了就只能半坐着靠在赫连诚怀中,缓解酸麻的不适感。 谢元贞听着心跳,长舒一口气,闭着眼问:“平州可有动静?” 这两日除了五绝与独活,谢元贞能见到的活人就只有赫连诚一个,谢元贞明白这是要自己好好休养,暂时不要为外界所扰,他听赫连诚的话,只是今日他已觉得好多了,也不想再耽搁下去。 “谁都知道他裴云京是学李令驰挟持温贤王,岭南甚至有不少起义势力打着勤王的名义骚扰过几回,”赫连诚一下一下抚摸谢元贞的后脑勺,“结果他一卷檄文,竟是以慕容述的名义认下他侄子这个皇位。怎么裴云京只想从龙,却不想成/龙?” 如今局势越来越明朗,三家分梁,其中以平州为皇族中心,温贤王前期积累的贤名抵消了靖襄帝时期的不良风评,如今江左百姓只记得温贤王的好。 慕容皇族飘零,而今只剩下一个年事已高的慕容述,大梁很快就要改朝换代,近水楼台先得月,谁最名正言顺,谁离皇权就更近一步。 “铎州没了皇帝,最后有继承大统资格的温贤王又身陷平州,裴云京这是捡了大漏,谁能咽下这口气?即便不论这个,裴云京曾是李令驰的部将,他在这群世家门阀的眼中就与李令驰别无二致,”谢元贞睁开眼,裴云京倒是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气,“这份檄文就是要镇住天下所有想要讨伐他裴云京的枭主,别轻易打平州的主意。” 赫连诚只是笑。 “你笑什么?”谢元贞以为他不信,抬头看的眉眼有几分急切,“群雄逐鹿,枭主之中也有你赫连诚啊!” “那你说怎么办?裴云京借慕容述的口告诫天下人,如今内忧外患,凡事当以大局为重,慕容裕是痴傻也好,是弑父夺位也罢,五部一日不退出九原塞外,大梁天子始终就还是他慕容裕的。此言一出,谁再敢提立新主,谁便是意图谋朝篡位,”赫连诚语速快了些,他憋着不说,实则更想慕容述就此死在平州,“这个亏我可吃不起。” 所以等一溜儿的话都说完了,赫连诚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刚想插科打诨,谢元贞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乱世之中,谋朝篡位实在也不稀奇,这份檄文明眼人都看出不过是做样子,”谢元贞捏着赫连诚的手指,翻来覆去地玩儿,“可慕容述还在,靖襄帝之子的名义就还在,慕容述这番话只会叫世人觉得,他们所敬仰的温贤王未免生灵涂炭而委曲求全,如此才正显靖襄遗风,才正显大梁天子之风范。而裴云京更是他最忠诚的拥趸与臣子。山河破碎,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要迎慕容述回京,就必须要接受他裴云京——裴云京这是要为自己铺路。” 慕容述可不是慕容裕,论资历他是靖襄帝之子,论威望,江左无出其右,裴云京的身份若无人能证明,那便只有任慕容述登上九五之尊位。他要以臣子之名辅佐,而非权臣之名操纵,裴云京越是礼待有加,越能显出与李令驰的不同来。 “平州好山好水,”赫连诚被谢元贞捏得心里痒痒,他调了调姿势,翻手捉住谢元贞的指尖,“我看裴云京是乐不思蜀,并不想回来。” “能令他乐不思蜀的唯有皇权兵权,”谢元贞抬眼看赫连诚,从他眼里瞧出些别的味道,心里好笑,“你想摁住他,可朝中暗流涌动,你却未必有这个机会。” “妻与扶危心有灵犀,”赫连诚低头,与谢元贞额头相触,“想必已有对策?” “对策可没有,”谢元贞偏头,那动作仿佛在蹭赫连诚,平白多了一丝旖旎的意味,“只是介州这步棋子筹谋已久,如今我与从父一家已然决裂,依大从兄的烈火性子,原先的话未必作准,他势必会拖延介州谈和的进程,另作打算。” 罪己书昭于天下,谢公绰的贤名成了骂名,若是没有兵权在手,只怕很快就会被江左士族撕咬吞并。 通往权力的道路上,从来没有亲情可言。 “这个我会,”三千青丝披散,缠绕着赫连诚,他将谢元贞拢得更紧了些,连蹭几下,“谢远山这步棋子埋得久,顾长骏在军中任职更久,他已将密信截胡,不出三日,介州会如期提着玉生白的脑袋归降朝廷。” 夜深人静风骤起,外间窗户随风拍打,发出砰砰声,赫连诚听得烦了,又不想将窗户封死,在房中转过两圈,最后拿了本书卡着,回到内间,隐约还能听见呼啸。 树欲静而风不止。 “岭南局势胶着实在太久,”待赫连诚回来重新抱上谢元贞的时候,谢元贞反而没了睡意,他听着耳边赫连诚的心跳声,只觉前方还是一片黑暗,“平州一日不归顺朝廷,大梁兵马就踏不出万斛天关。朔北六州连着洛都,那是大梁万千子民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他们离家已久,咱们要再快一点。” 谢元贞没说下去,只是谢含章也在万斛关外,他与万千子民一样,也与至亲生离。 “终有一日,这些失地都会重归大梁版图,”赫连诚摸他的头发,“天下一统,我的季欢也能回家。” 谢元贞埋在怀里笑出声,伸出食指有意无意,往赫连诚的衣襟里勾。 “做什么?谢大人可千万不要轻浮,”赫连诚抓住谢元贞不安分的手指,绷着脸道:“养着伤呢!” 谢元贞狡黠,“那你凑近些。” 桃花眼亮晶晶的,说不出是含了情还是别的什么,赫连诚眯眼,神情危险,片刻之后,依他所言。 “方才没告诉你,”谢元贞抻了脖子,清冷的气息打在赫连诚耳边,只听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倘若我说,裴云京的身份存疑呢?” 赫连诚骤然退开,犹疑地看他,下一刻谢元贞却趁其不备,仰头以唇突袭,覆上那一抹大漠来的烈日阳光。
第134章 诱降 赫连诚猛一缩脖子, “什么意思?” “如你所闻。” “你是说裴云京的太子身份有问题?”赫连诚思绪飞快,转而又发现漏洞,“只是那韩寺人与沮渠邃为何要联手骗裴云京, 他可不好惹也不好骗。” “眼下此事还只露了个苗头, ”谢元贞收敛起玩笑的神色, 正经道:“师兄偶然听到沮渠邃含饴弄孙, 言辞间隐约指向天子御座——似乎对裴云京很是不满。” “他全家都还在裴云京的地盘上,”赫连诚垂眸,又看向谢元贞,“不怕裴云京将他沮渠氏一锅端了?” “裴云京在平州自称寡人,猜忌下属的作风与当年的李令驰几乎如出一辙,沮渠邃若是没了利用价值, 裴云京只怕会杀之而后快,”谢元贞想起几日前下朝后崔应辰的话, “且外兄查过沮渠邃当年的考绩, 是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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