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还在收拾残局,百官中许多人遮住尿湿的下摆纷纷归位,谢元贞被扶着走到永圣帝面前,百官叩首,几乎是异口同声—— “谢氏忠君之心感天动地,实乃主上之福,大梁之福!” 永圣帝不答。 “主上,”谢元贞跪下,耳边回荡百官的恭贺之辞,盘旋至于大殿间,永圣帝瞳孔骤然一缩,只听谢元贞义正严辞: “罪臣谢泓四子谢元贞,叩见主上!” “罪臣?” 刚处理完叛军进殿的谢远山也是一愣。 谢元贞的身份几乎已是人尽皆知,救驾之功在身,今日揭开柳濯缨的真实身份本是水到渠成,可百官听见罪臣二字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氏满门忠烈,谢泓本人更是高祖托孤之臣,前有庾阆死忠,后有镇北大将军谢元祧殊死抗敌,放眼满目疮痍,各怀鬼胎的大梁上下,还能有谁比先中书谢泓更忠君? “这份诏书一纸两份,其上乃即位诏书,其下则是罪臣谢泓的罪己书,”谢元贞哆嗦着从卢秉文手中接过诏书,两指一捻,真正的物证霎时浮现于百官眼前,“罪己书白纸黑字,写的是当年先君如何隐瞒慕容裕弑父一事,助其登上天子之位,还有此前皇室内乱,如何密谋诛杀前太尉庾阆,篡夺皇…… 谢远山听到一半夺步上前,抢过谢元贞手中罪己书,那反应比没反应过来的百官更激动—— “你说什么!?” 半月来陆商容坐镇后宫,一边瞒着消息,一边偷偷告知谢元贞,永圣帝疯病已久,虽然可疑,终究难以断定是真疯假疯—— 方才百官异口同声,再一次为洛都谢氏冠上忠君之名,揭开当年真相断断不能再拖了。 “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是啊,他竟就这么说出来了!”“原来谢氏多年受朝野崇敬,竟都是假的!”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诛九族乃灭门之罚,那么谢元贞下狱,谢远山一家也不能幸免。 “救驾之功可以抵过!”谢远山厉声反驳。 “可救的是当今天子,”尉迟焘听过沉默不语,此刻忽然反问:“谢氏背叛的却是先帝,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只是照罪己书中所言,慕容裕德不配位,本也做不得咱们大梁的天子,”御史中丞廖闻歆紧跟着说:“那又有何救驾之功可言?” “还没过廷尉审查,”谢远山百口莫辩,陈年旧案撕开一条口子,他便是满身漏洞,“案件一日未结,慕容裕就还是大梁天子,否则你现在就去平州将温贤王救出来!” “诸位方才九死一生,”大殿静默须臾,廷尉正淳于霑清咳两声,站了出来,“虽说通敌叛国是重罪,可依大梁律例,凡诛九族者,必得大梁天子朱笔钦定。” “可慕容裕已经疯了,”廖闻歆嗅到一丝不对劲,转口说:“他也不配做大梁天子。” “这便是症结所在,”淳于霑点头,“尉迟大人有句话说的不错,谢氏背叛的是高祖先帝,先帝已经不在了。” “可温贤王是先帝之子,”廖闻歆有一接一,“他还在。”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迎回温贤王,”淳于霑盖棺定论,摁下满朝议论,“温贤王一句话,总胜过咱们在这里苦苦争论。” 殿上的慕容裕依旧一副呆傻模样,只是在百官不曾注意的间隙,流露出隐约的憎恶。百官对淳于霑的话并无异议,此刻硬要处决谢氏,于朝廷而言也没有好处,狗急跳墙,不过是再逼出一个李令驰来。 况且岭南还未收复,眼下的变数还有许多。 “淳于大人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要先迎温贤王回宫,”左民尚书单启正一针见血,“只是咱们派谁去救呢?” “方才散骑侍郎既说平州有归降之意,”廖闻歆眼睛一转,“不如就让介州叛将收复平州,以功抵过,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可就是不知这介州水师能否与之匹敌,”说这话的时候,尉迟焘特地瞥过谢远山,“可依老夫之见,若非他们打不过裴云京,他们如何甘愿叛而复降呢?” 百官瞬间明白了尉迟焘的言外之意,众目睽睽指向散骑侍郎。 “那便增派方镇军,”谢远山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谢元贞,此刻说什么都是气话,未必能成真,“由朝廷派个监军,以防他们叛而复叛!” 廖闻歆听这意思也不拆穿,只笑道:“散骑侍郎所言极是。” 谁都知道介州叛军的背后牵着谢氏,若由得他们一力救回慕容述,再顺势侵吞裴氏叛军,那么通敌叛国之罪是否又可以尽数抵消? 浪子回头金不换,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大梁皇室内乱是不争的事实,身处权力的漩涡,谁也难保自己不起逐鹿之心。且谢元祧死战的功名在外,谢中书多年殚精竭虑也不是虚的,只怕民间风向不会苛责谢氏,其威望反而更上一层楼。 百官窃窃有微言。 “我看今日不如先散朝吧,外头还有一堆烂摊子没处理,”尉迟焘看了眼谢家人,拂袖当先出殿,“这大殿里也是乌烟瘴气!” 百官纷纷跟着尉迟焘而出,谢元贞还跪在地上,一半是没力气站起来,一半是不想看这些人的脸色,尉迟焘打头,他们果真都没有与谢元贞抑或谢远山告别。 “老夫还要带人去抄李家,”倒是淳于霑特地绕了回来,轻摁谢元贞肩膀,“珍重自身!” 谢元贞点点头,陆思卿正要去扶他,忽然听背后响起谢远山的声音。 “原来柳大人竟是我从未谋面的从弟,”谢远山的声音不大,嘲讽的意味十足,“下朝不急走,就与从兄一道回家用饭吧,家父时常念及从弟一家,也是挂念得紧呢!” 陆思卿听得别扭,“不用了吧——” 可他话音未落又被摁住,陆思卿低眸,只见谢元贞自己打着晃站起身,伸手一摆:“从兄,请。” 只怕家宴是鸿门宴,陆思卿还要上前,身后的崔应辰出手拦住他。 “他们这一番对峙免不了,”崔应辰瞥过陆思卿,低声道:“去通知赫连诚。” 走出宫门的一路上,谢元贞脚步虚浮,也不忘整理自己的衣冠,尤其身上的血渍,能擦干净的擦干净,擦不干净的便用袖子遮挡,上车前还特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 马夫一路上抽着鞭子,一下一下仿佛直接打在谢元贞的心上,谢元贞合眼始终休息不好,最后猛地一下靠上内壁,钻心的疼痛从后心传来—— 伤口大抵早就裂开,方才的一下又将血痂碾开,后知后觉疼得他直冒汗,不知挨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谢府到了。 日薄西山,僮仆牵着马,谢远山顶着一身红光翻身下来,周身的血渍好似晕染的花朵,他气冲冲跨过门槛,只留谢元贞在后头慢吞吞地走。 谢云山眼见来的是谢元贞,简直喜出望外,“从弟怎的来了!快进来坐!” 说着他就要下阶,反被谢远山伸手一把拉住,用的力道还不小,只见他横眉冷对,将人猛地往堂屋一拽,“滚一边儿去!” “兄长,”谢云山云里雾里,不知他这回家又是发的哪出疯,“这又是怎么了!” 说着又看向院中止步不前的谢元贞,谢元贞正低着头,黄昏之后夜幕降临,在他脸上打下大片的阴影,谢云山看不清他的神色。 “好一个忠君之臣啊!”谢远山负手站在阶上,居高临下,一派审犯人的姿态,“通敌叛国,诛九族的大罪,你说抖露就抖露,你究竟想将我铎州谢氏上下百余家眷置于何地!” 谢远山忍了又忍,才没拔刀砍死谢元贞,只是何止他们谢氏满门下狱,更重要的是通敌叛国的罪名难以洗白,那么谢氏之前所有威望皆是付诸东流—— 他们哪里还能有逐鹿的资格? “什么通敌叛国?”谢云山大惊失色,每个字都骇人听闻,连起来更听不懂,“什么诛九族!” 院中霎时炸开了锅,堂屋中谢公绰缓缓而出,没瞧院中的谢元贞,先问自家儿子:“伯扶,发生何事?” “兄长,从弟,”谢远山在一旁劝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 “那得问你的好从弟去,问他给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谢远山发过火,这才好好回禀父亲,“谢泓曾经手书一封罪己书,留下自己通敌叛国的铁证,他自以为是悔过自新,实则是将咱们铎州谢氏一门也一同拉下万劫不复之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何况昔日咱们与温贤王就已结下梁子,来日温贤王回京荣登御座,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难道他还会放过咱们吗!” “什么!?” 不光谢云山,谢公绰一向沉稳的脸庞也露出惊讶之色,四方天外霎时风起云涌,掀起谢元贞的衣角,堂屋内灯烛忽而一暗,谢夫人端坐其间,也是一字不落都听了进去。 所有人都是面色铁青。 接着谢元贞拂衣摆而跪,谢云山下阶来扶,顺着血腥味瞧见谢元贞前襟的血渍,随即他抬眸看了一眼谢云山,轻轻推开。 谢氏两脉血浓于水,从今往后却是要对面不相识了。 昏暗的院中,谢元贞将罪己书上的内容重复一遍,然后说:“待迎回温贤王,我会求他只灭我洛都谢氏一门,切莫牵连其他。” “凭你一个罪臣之后,”谢远山压过谢元贞,往前一步,“你说杀谁就杀谁?温贤王他又凭什么听你的!” “为何,事过多年,大梁走到今日也是因为慕容皇室内乱,就算是从父推波助澜,实则没有你父亲也会有其他人,为何非要揭露?”谢云山满脸不解,首先闪过脑海的便是,自己这个从弟未免也太傻了,“或者说,等迎回温贤王之后再揭露也未尝不可呀!” “洛都谢氏平白受世人景仰多年,今日李令驰逼宫又将谢氏忠君之名推向顶峰,父亲既写下罪己书,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谢元贞没有动摇,只是这些话在谢氏一门的其他人听来还是难以接受,“且慕容裕近来时常疯癫,也是夜长梦多——” “好一个夜长梦多,他慕容裕今日当朝发疯,你不一样将诏书摆到他面前,”谢远山抄起身边僮仆的茶盏就往谢元贞身上甩,“我看你就是觊觎我铎州一门日益坐大,故意非要搅这一趟浑水,叫所有人都陪着你一道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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