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昀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 温别桑朝后退了退,道:“关于那个定时装置,我有实物,装了黑龙的,明日派人送去太子府,你我之间便两清了。” 承昀道:“谢令书是你什么人?” “谢令书是君子城的城主。” “然后呢?” “然后?” “……他跟你什么关系?为何要给你写信?” “在君子城中,他对我多有照拂,我来盛京,他特意来信问好。” “如何照拂?” “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是君子城的城主,在梁亓两国交界之地,对两国贸易虽有贡献,可也保不准哪日突然心血来潮,投靠北亓,对我大梁施压。” 承昀义正词严,道:“此刻他的信来到盛京,孤自然要严查,这是安定司掌司的职责。” 温别桑瞳孔陡然张大:“安定司,掌司……谁?” “自然是孤。”承昀伸手,道:“如今安定司掌司名义上依旧是母后,可她已经暗中将一切事宜都交付于孤,麾下所有人也都听命于孤,孤也担得起半个掌司……你,你怎么又哭起来……” 承昀把手缩回来,浑身僵硬。 温别桑已经背过身去,背诵一般喃喃:“……是,手持御赐,惊涛杖,上监诸侯,下察百官,御敌于外,锄奸于内,安定司掌司……以前的,太子妃?” 周玄说过,当年周苍术杖毙四房夫妻,是皇后从周苍术手中救下了他。 从周苍术手下抢人,若无这些名号,怕是极其困难。 承昀捏着手指,语气艰难:“是她。” “她是个好人。” 沉默。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温别桑却还能一字一句,将皇后所言记在心里,足见当年之事对他影响之深。 “你却不配。” 空气里依旧一点声音也无,温别桑没有回头,也不知他是何等表情。 他展开手中信纸,半晌,递了过来,道:“你看吧。” 几息之后,承昀才道:“不看了。”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身影跃上槐树。 却不是来时那般踏雪无痕。 槐树枝条抖落的积雪在空中散落。温别桑站在亮着灯的门口,面朝茫茫寒夜。 许久未动。 一夜之后,扫干净的院落又落了一层薄雪。 沙沙的声音里,扫帚划过石板地面,屋外巷子里传出了贩子的叫卖声,还有车轱辘的滚动声,以及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温别桑支着扫帚站直,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没多久,陈长风亲自提了饭盒过来。 温别桑坐在屋内吃着饭,道:“醉仙楼什么时候开门?” “一般辰时就有人了,醉仙楼里有早膳,许多名士喜欢去那边,早晨也有伶人唱曲儿。” “宋千帆一般什么时候去醉仙楼?” 陈长风笑道:“您要找他应该容易。” 醉仙楼的后门外,一个穿着青色长裙,外罩兰花大氅,头上带了好几根银钗,怀抱木琴的‘女子’缓缓靠近。 “这醉仙楼啊,本来是一套楼,楼中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是许多勋贵子弟爱去之地。后来这宋小东家接手之后啊,在后面接了一套附属楼。” 温别桑抬眸,能明显感觉到新接上去的楼更为诗情画意,少了一些前楼的气势磅礴。 “宋小东家称这附属楼为临仙阁,并且和前楼结合,将前楼的正门分为日门,把临仙阁的后门分为月门,装饰的极为风雅。” 后门呈半月形,旁边镂空的墙面显出花鸟鱼虫的景象,在冬日里歇菜的花树上挂着一些小巧的红灯笼,错落有致。 “这临仙阁说是附属楼,其实相当于一个私密的风雅之所,宋小东家自打建好这栋楼之后便一直住在里面,往日啊,与他走的亲近一些少爷公子,便都从这月门进,一些人在里面寻欢逗乐,听说……太子也常去。” 月门外朱瓦搭起的车棚里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看上去有些眼熟。 “公子只需将信物交给守门之人,若宋小东家在,又认那信物,一定会与您相见。” 月门守门的不是布艺短打的打手,而是穿着统一服装,装扮娇俏的姑娘,手持沾满彩纸的花棍,看上去既养眼又气势。 见他靠近,立刻有姑娘上前:“可有月牌?“ 温别桑摇摇头,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道:“我名桑梓,蒙君子城城主谢令书引荐,来拜会宋小东家,这是城主手书。” 姑娘脆生生:“等着。” 宽大的雅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 一进去便能嗅到浓烈的酒味,地上滚着一些瓜果,精美的菜肴动也未动。 一个人从身上跨了过去,常星竹神色恍惚地在地上翻了个身,神色迷蒙:“小,小桃?” “哎。”姑娘答应了一声,手却去推了推趴在软垫上的自家人:“小东家,有人拜会。” “别推……”宋千帆明显也喝了不少,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来找我的都没什么要紧事,让我再睡会儿。” “嘿。”常星竹在一边笑:“你小子是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 “哼……” “是君子城谢城主引荐的,说叫桑梓,是个姑娘。” 话落,宋千帆没什么反应,最里面的桌子上趴着的人却豁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谢城主……” “谢令书。”小桃道:“谢女侠的兄长。” 宋千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大舅哥?” “没成呢。” “……”宋千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道:“快快快,马上去备水,给本少爷好好收拾一下。” 常星竹也爬了起来,道:“谢女侠是哪个啊?” “谢霓虹……”旁边传来幽幽之声,戚小侯爷裹着被子,慢吞吞地从唯一的榻上坐起,神色困倦中带着几分八卦:“几年前他走商遇到劫匪,被一女子所救,自此便发誓非卿不娶……你从北疆来,没听过霓虹鞭的威名?” “霓虹鞭?”常星竹道:“莫不是那个传说中打人之时火花四溅的那个吧?” “正是。”戚平安道:“听说她那鞭子是山顶之巅,雷电法王所赐,打人的时候跟被雷劈一样,还会留下烧灼的痕迹,那鞭子有时候冒红火花,有时候冒绿火花,怪得很。” “听上去好浮夸。” “这话不要让千帆听见……” “我已经听见了!”宋千帆收拾妥当从里面出来,气道:“你们几个快点起来,这里我要收拾一下,常星竹!” 常星竹仰起脸,宋千帆顿了顿,指了指里面,小声道:“你去把太子叫醒,此女怕是我大舅哥的心上人,总不好去偏殿见她。” 常星竹还未开口,最里面趴着的人便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披着长发,衣衫凌乱,表情看上去相当清醒:“心上人?” “不是吧,我这么小声他都听得到……”宋千帆直起身体,道:“正是,我前段时间便已经收到了大舅哥的书信,他说近日可能会有一个呆呆怪怪不肯露脸的人过来找我,让我一定务必帮他照顾好此人,信中语气关怀备至,颇为宠爱,应当是心上人没错。” 几个人都看着他。 承昀慢吞吞道:“哦。” “孤再去隔壁睡会。” 戚平安从榻上下来,依然裹着被子,问:“他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啊。”常星竹道:“昨天半夜突然去敲我的门,说要喝酒,我就带他来这儿了,你们俩也都看到了,进门就喝,一个字也不说。” 满脸写着,我跟你们知道的一样多。 “行了行了。”宋千帆道:“你们快点走,我要接待大舅嫂了。” 常星竹和戚平安一起来到里间,太子正靠在墙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戚平安朝那墙根处的躺椅看了看,又看了看朝南向的小露台。 常星竹:“怎么了?” “我记得那躺椅不在那儿啊……” “你记错了吧。” “不可能,这里跟我家一样,怎么会记错。” 承昀定定看着两人。 常星竹拖着戚平安朝里头走,道:“他睡躺椅,我们睡床。” “桑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温别桑没想到宋千帆会亲自出来,他颌首,道:“我有事请你帮忙。” “……”难怪谢令书特别在信中提过,此人不太会说话,让他见了面多多担待。 哪有客套都不客套一句,直接请人帮忙的。 宋千帆也是八面玲珑,马上道:“咱们里面说。” 温别桑与他一起往里面走,步伐轻巧地迈上阁楼。 方才一地的凌乱已经收拾妥当,宋千帆请他在椅子上坐下,并命人奉上茶水,道:“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摘下面纱,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温别桑环视一周:“值得信吗?” 宋千帆:“……” 他挥了挥手,所有侍女立刻退下。 温别桑又道:“隔壁可还有人?” “……”宋千帆道:“都是可信之人。” “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谢令书信你,我也信你,其他人,我不信。” 常星竹和戚平安挤在一起,低声道:“我怎么听着,好像有点耳熟呢?” “谁?” “一时想不出来,就是这软乎乎的语气,有点熟悉,声音好像对不太上。” “你们。”门口的珠帘被掀起,宋千帆指着他们,道:“去那边屋。” 戚平安只好和常星竹一起爬起来,宋千帆环视一圈,又走过去,小声道:“太子呢?” 两人示意,宋千帆回头,这才发现珠帘旁边的墙根处还有一个。 他忙走过去,“殿下,您听到了,我嫂子要跟我说很重要的事情。” 承昀神色冷冷的。 宋千帆恳求:“大概是我们谢家的家事,要不,您避避?” “你们谢家。”承昀哼笑一声,宋千帆莫名感觉脊背发毛。承昀撑起身体从躺椅上起身,低声道:“你要听他的秘密,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宋千帆多机灵,马上跟了上去,道:“殿下,似乎知道一些?” “孤只能告诉你,他所图之事,可能会拖累你全族。” 宋千帆浑身一颤,瞳孔放大,忙又拦住他:“那此事,我到底该不该听?” “你能为了谢家去死吗?” “……”宋千帆表情变幻了一阵,喃喃道:“我。” “若做不到,便不要听,你宋氏身为皇商,有些事,还是不要涉足的好。” 他径直朝拱门走,三步之后,宋千帆忽然拽住了他。 他眼神有挣扎,还有恐惧,期间漂浮着一缕颤巍巍的坚定:“若,我能呢?” 承昀意外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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