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运转内息护住身体,试探地伸手,用同样套着铁甲的手指捏起上方的信,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跨了出来。 齐松长舒一口气,帮他将盔甲脱下来,挂回架子上。 信纸抽出,展开,是一手方方正正的字迹。 ——相府事毕,便来府中投效。 心中巨石豁然落下,承昀重新走向书房。 齐松忙道:“殿下……” “不碍事。”承昀道:“今日醉仙楼,想必已经被他察觉,写这封信做下许诺,应当是担心孤会坏他的事。” “看来公子并不知相府和您是对头,周苍术死了,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承昀抚摸黑箱的手停下,眸色深幽:“他不信我。” “只怪当时梦妖之事……” 太子投来视线,齐松立即闭嘴。 承昀抱起黑箱,走出书房,道:“找一片空地,孤要将它拆了。”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 郊外,空无一人的树林旁。 温别桑裹着大氅,认认真真地练着琴。 不远处,陈长风坐在马车上,再次将夹棉的外袄袖口撕开,从里面捞了一团棉花。 往耳朵里塞。 同一时间,承昀正在将拆开的零件一一摆在书房的地面,旁边支着小桌,摆着笔墨,还有几张绘制好的图纸。 熬了三天两夜,承昀吹干了墨迹,重新将黑箱组装。 那厢,在宋千帆请来的琴师的帮助下,温别桑总算开始学着弹出像样的音符。 依旧于城郊林畔勤学苦练。 图纸在木箱之中上锁,黑箱被拆去火药只余机关。 见太子大功告成,庞琦立刻上前给他递了一碗热粥,道:“殿下忙了好几日,也该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此物确实是妙。”承昀将手伸进去,轻轻拧动,凝望着未加遮挡的机关齿轮,语带感慨:“他是天才。” 庞琦眼珠一转,道:“奴才听齐侍卫说,公子这两日从早到晚的去郊外练琴,可辛苦的紧呢。” 承昀转着机关,似乎没有听到。 庞琦给齐松使了个眼色,后者道:“就是弹得不太好听,听说本来那条路上走的不少人都绕路了,还有人传说郊外多了一群烫坏了喉咙的乌鸦。” 庞琦忍俊不禁:“公子琴艺确实不太好,也不知宋小东家给他找的什么琴师,这都几日了,还没弹成调。” 安静的书房里,打磨光滑的齿轮机关发出沙沙的响声。 见他们没了说辞,承昀才开口:“孤最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齐松:“那还有一件事,属下就不讲了。” “……”承昀放下机关,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几步之后,冷冷道:“他又做什么了?” 齐松反应了一下,才道:“就是听说,这两日郊外风大,公子好像染了风寒。” “又死不了,有什么好说的。” 齐松:“……” 不是您想听的吗? 连续几日未眠,承昀困的两只眼睛都是木的,他回到寝榻躺下,闭上眼睛。 然后,翻了个身朝里,又翻了个身朝外,丝滑起身,去到角落的柜子旁。 柜子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青色小瓶贴着纸条,上书:风寒丸。 拿在手里,撩开垂纱,正要走出里间,忽又折返。 坐在榻前,凝望手中瓷瓶。 ——“你却不配。” 药瓶被扔进床帐里,太子卷起长衫,直接躺了进去。 太久没睡,身体很快自发陷入沉眠。 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一袭水蓝长裙,面纱上面染着斑驳血迹,正在巷子中奔逃。 砰砰的炸响之中,着长裙之人被逼到了墙角,在他前方,一众铁甲卫层层包围。 弓弦拉满,角落之人目含清泪,手中紧紧攥着推弹小弩。 双腕与弹道之上,一颗火弹也无。 一阵刺耳的嗡鸣逼得承昀睁开眼睛。 他捂着头缓缓坐起,神色因疼痛而显出几分扭曲,半晌才微微缓和。 凡其所梦,必会发生。 城防卫,铁甲队。 承昀坐直,披发垂首。 双手拇指来回拨动。 “越是要避开,越是难以琢磨。”寝殿之中,嗓音低低:“顺其自然才可掌握先机。” “放任自流,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双眸干涩,承昀起身从榻上立起。 脑中反复闪过那张溅满血迹,仓皇含泪的脸。 “避不开,不可避,既已洞察天机,不妨借力打力……此为上策。” 长闭目,来回默念,又忽然安静。 眸子猝然睁开。 “……早知道他会被发现!” 京都是什么地方,周苍术是什么人,他想要在这盛京之中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谈何容易? 一只手抓起榻上药瓶。 小院雪声簌簌。 温别桑打着哈欠,正在认真研习乐谱,手指在几道歪歪扭扭的线谱上来回勾动。 “铮——” 夜空之中响起一道琴音,温别桑偏头来看。 明明人家也是一声,自己也是一声,可偏偏又有所不同。 他将曲谱放下,从屋内走出。 槐树上的积雪和新雪一起飘落,上方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披着长发,带着面具,怀里还抱着一把造型精致的七弦瑶琴。 这人开口:“吾乃宋小东家为你请的……” “宫无常。” 声音戛然而止。 枝头人反应一阵,飞身而下。 于空中将琴换手,稳稳落在他面前。 “你喊我什么?” “承昀太子。” “你当我是聋的?” 温别桑坚持:“承昀太子。” “方才肯定不是这么叫的。”承昀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还有,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爱哭的人眼睛都雪亮。” 话毕,转身进屋,从桌上拿起小弩。 承昀站了一阵,抬步跟进,道:“宫无常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 “是不是给孤取的诨名?” “没有。”温别桑把小弩里装上火弹,道:“你听错了。” “罢了。”承昀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我听错了。” 他如此好说话,倒是让温别桑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 “我……”他抚着袖中药瓶,道:“我是因为这两日拆了你的机关,组装的时候,觉得甚妙,温别桑,你好本事啊!” 话末笑起,眼神赞许。 温别桑表现冷淡:“然后呢?” “然后,我半夜睡不着,便想多与你聊聊。” 他那样子确实像是熬了几个大夜,眼底青着,眼白血丝密布,眼睑也一片通红。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 “为何?” 因为你讨厌。 温别桑道:“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想法,早已失了兴趣。” “这个无碍,你若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可以与孤商谈。” 温别桑看他,承昀笑意未改。 “若你当真想谈,不若等我事成,去雷火营慢慢谈。” 这话说的也在理。 承昀后退两步,靠在门框上,继续在袖中药瓶上抚摸,随口道:“听你声音不太对,着凉了?” “风寒而已。” “这小院没有地龙,越近年关越冷。” 温别桑没接话,承昀继续道:“要不回太子府住吧。” 回? 温别桑不解:“你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若无事便回去吧,我还要睡觉呢。” 他始终立在桌前,握着小弩,两只手腕挂着熟悉的檀木珠手串。 “你这双手,总共多少颗火弹?” 温别桑看了一眼,过了一阵才答:“五十六颗。” 五十六颗,全打完了。 难怪会惊动那么多城防卫。 “这两日,你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温别桑略有所觉,道:“没有。” “过两日,可有什么计划?” “没有。” 承昀对上他的眼睛:“你不信我?” 温别桑语气平平:“不信。” “……” 承昀睁着干涩的眼睛,温别桑眨了眨水润的眼。 一股寒风吹入屋内,他眉心骤然鼓起:“你再不走,我屋内囤了半日的暖气又要没有了!” 承昀下意识从门前站直,反手将门推上,动作堪称迅疾。 声音很轻:“好了,关上了。” 温别桑抿嘴,转身来到炭盆旁,往里面加着炭。 承昀抚着袖中药瓶,扫一眼他的背影,两步内来回徘徊,不自在地抿着舌尖。 “温别桑。” 不理他。 “我近日也正好风寒,随身带着风寒丸,你要不要吃两颗?” 这是个好理由,他当即取出了袖中的药瓶,来到温别桑面前,道:“喏,宫中药师所制,免了煎药的麻烦。” 温别桑看他,承昀再次露出笑容。 温别桑放下火钳,将药瓶接在手里,拔掉塞子放在鼻间。 “为何突然这样好。” “你不是说,要投效本太子吗?”承昀扯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将手放在炭盆上烤着,道:“那我们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温别桑敛下睫毛,将药倒在手里,又看了承昀一眼。 “缺水是吧。”承昀起身:“我去给你……” 倏地停顿。 温别桑在一旁看他。 “……我,我去。” 我为什么要去啊?! 温别桑揉了一下鼻子,发出囔囔的动静。 “我去,给你,倒杯水。” 皇太子站直身体,目无表情地来到桌前的小炉旁,目无表情地提起水壶注入杯中,再目无表情地走了回来。 温别桑将白瓷杯接在手中,对着热水吹气。 皇太子在他对面重新坐下,长发之下,一张熬夜脸更显枯败。 药丸递到了他面前。 太子:“?” “你先吃。” “我,来时,吃了。” “怕你下毒。” …… 承昀将药丸捏在指尖,捻动几息,放在唇间,神色平静。 “水。” 太子幽幽:“水是你自己烧的。” “不是。”温别桑道:“药不苦吗?” 后知后觉。 苦丁的味道麻了舌尖,皇太子半晌没声。
第25章 温别桑不太擅长撵人。 更确切来说, 不太擅长撵不识趣的人。 他所能说出口的话,无非也就是那么几句,但偏偏有人可以装作听不懂, 那也确实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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