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说的“保甲之法”,正是他去年力主在雍军当中推行的。当时他承担了不轻的担子,却始终没有松口,这才顺利将此法在全军推行下来,说来也算是同秦恭精诚合作了一番。刘瞻翻出此事,并非随口提及,而是存了几分想要秦恭顾念旧情之意。说完,看看秦恭脸色,果然瞧见他微微颔首。 刘瞻掏出一方布巾按在嘴上,又闷闷咳了几声,眉头皱在一起,脸色有些发白。张皎瞧见,在地上微微动了动,心中甚是担忧,想要换自己对秦恭请罪。 刘瞻忙对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先不要做声,随后将布巾收在手里,吸一口气又道:“张皎自知有负于将军,因此每一临阵,未敢惜身,无不奋勇当先、以一敌百,以期报将军于万一,不以自己曾是夏人而逡巡不进。” “况且,”他怕秦恭仍有疑虑,又补充道:“将军也知,张皎原是汉人,只是误入敌手,为其所驱使而已。他为夏人效力,本非主动投敌,况且狄震待手下如仇雠,张皎既以身来投,自当报效,岂有三心二意之理?” “还望将军姑念其赤诚之心,又念其昔日乃是忠人之事、但所事非主而已,以恢宏之度,许其留此有用之身,效命于疆场,上报于朝廷赦免之恩、将军宽宥之义,下赎其冲犯之罪,以补其咎。倘能如此,刘瞻不胜感激之至,日后若他不能立功为报,瞻愿以身相代,向将军偿罪!”说罢,对秦恭又是一揖,随后大咳不止,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皎虽不知之前刘瞻为搭救自己,去许多人府上登门拜访时都说了些什么,可见了他现在使尽办法对秦恭求恳之状,当日之事,也能想见一二分,不禁抿起了嘴,瞧向地面,如被一道热流冲刷过脊背,烫得心头发颤。 秦恭见刘瞻求情到这般地步,直让自己半个字也插不进来,也没有不应的道理,沉吟片刻道:“既然此事朝廷已有定论,赦张皎无罪,又有殿下作保,便让他仍在军中任事罢。命其仍在明威府,改任别将,殿下以为如何?” 如今秦桐在明威府任果毅都尉,如此安排,张皎便为秦桐之副。刘瞻一时思索不出秦恭这样安排的用意,但见他并无追究之意,仍是心中一喜,费力道:“多谢、咳咳……多谢将军!” 张皎也伏地道:“多谢将军!” 秦恭看刘瞻咳作一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道:“本欲为殿下接风洗尘,只是殿下旅途奔波,一路劳顿,还是先回府歇息为上。下官还要同张皎问几句话,稍后便将人送回府上。” 刘瞻胸口窒闷难当,咳得一声紧过一声,闻言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向张皎看去一眼,随后便向秦恭告辞。秦恭见他咳得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倒下似的,对家丁打了个手势,候在院里的几人忙拥上来,扶住了刘瞻,搀着他登上马车。 待刘瞻走后,屋中只剩秦恭与张皎两个。秦恭见张皎仍跪着,便道:“请起吧。” 即便刘瞻不在,他也并不对张皎疾言厉色,摆什么官架子,说话的神态、语气仍和刚才一样。张皎闻言犹豫片刻,当真直起身来,垂首站在一旁。 秦恭坐回椅子里,看着他道:“去年中秋,你闯来我府上,当日之景我至今想起,仍觉历历在目。” 张皎听他说起刺杀之时,心中一紧,默然无语。随后便听秦恭继续道:“我戎马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自然,也险些被人杀过几次。但是这些年来,我还当真从没见过有人像你那样,身上感受不到半点杀心,可是出手招招式式都欲致人死命。” 张皎低声道:“草民……末将曾在狄震手下任影卫,惯行刺杀之事,曾在影卫阁中受过训练,动手时不许显露杀心。” 秦恭点点头,“我府上的戒备也算森严了,这么多年来极少有人能潜入进来,即便潜入,多半也会被卫兵发现。你却在我府中藏身了小半日,始终不曾被人察觉,直到动手的前一刻我还一无所察,也算是有过人之处了。” 张皎抿了抿嘴,不知这时该不该说一句“将军谬赞”,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出口。 “我这一生当中,可说是经了些风浪,但是——我今天也不瞒你,时隔一年,那一夜的场景,我现在想来,仍觉着有几分不寒而栗。”秦恭坦然道。 那日张皎动手之时,明明身上没有杀气,可他一心要取秦恭性命,几次出手都凶悍非常,倒是的确当得上“穷凶极恶”四个字。一夜当中,秦恭几度遇险,若非当夜巧合实在太多,恐怕他早已死过数次。他一生中虽然遇见过许多险境,但像这样的时候毕竟也没有几次。 那时张皎蒙着脸,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被秦恭瞧见。可他的那双眼睛当中竟然能够什么感情都没有,甚至就连刺客杀人时该有的坚定之色都瞧不见,秦恭看见它们,就好像看见两面镜子,从镜子里只能照出他自己。因此他对这双眼睛明明印象深刻,可事后回忆,却又半点也想不起来。 后来张皎来到他军中,渐渐有了些名气。他听说了此人,却从没离近了瞧过他,也没有注意过他的这双眼睛,不然一见之下定能想起。现在二人相隔不远,张皎却微微低着头,秦恭瞧不见他,便道:“你抬起头来。” 张皎一愣,随后照做,抬头看向秦恭。 秦恭同他四目相对,也微微一愣,只觉眼前的这双眼睛和自己记忆当中的相差甚大,一时有些沉吟。他现在看见的这双眼睛,不是记忆中的两面镜子,而是寻常的、活人的眼睛。它们看向他的时候,从里面正透出淡淡的光来,像是脉搏一般,在不声不响地轻轻跳动。 “后来在战场上我也见过你的身手,”秦恭顿了一顿,看着张皎,随后又不疾不徐地道:“你身上虽然没有杀气,可是自有一股凶悍之气,这凶悍之气用对了地方,便是能让六军辟易的悍霸之气。张皎,我这样说,你明不明白?” 张皎心中一震,叉手沉声道:“末将明白!将军深恩厚意,末将铭记在心,无以为报。愿效死命,终末将一生决不改易!”说罢,伏地对秦恭磕了一头。 秦恭受下他这一礼,随后示意他起身,“你承的不是我的情,是晋王的情,回去瞧瞧吧。” 张皎心绪翻涌,应道:“是!”说罢,站起身来。 他留下礼物,拜别了秦恭,催马便往刺史府而去。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骑马,身上隐隐作痛,可想起刘瞻方才咳得甚是不寻常,仍将马催得很快,不多时便已赶到。系好马后,他沿着熟悉的路往院中走去,正撞见水生,便问:“殿下呢?” 水生神色焦急,见了他跌足道:“刚咳血昏过去了,我去请大夫!”话未说完,已匆匆而去。 ---- -秦恭:警惕晋王打以退为进牌、道德绑架牌、追念旧情牌、恶意吹捧牌、西子捧心牌(晋王:我的牌太多啦.jpg) -想请问一下大将军,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松口了呢? -秦恭(心有余悸):主要是怕晚答应一会儿,大殿下死在我家里,就说不清了…… -神笔刘瞻,给小张点上两只眼睛,大将军看了直呼被骗,当场翻供: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虽然前面黑了大殿下(忏悔),不过话说回来,他就像是哆啦A梦一样,其实迄今为止已经给阿皎解决了无数问题,不过看着不太明显,别说还挺润物细无声的(bu)
第六十一章 先前张皎被关在大理寺中,刘瞻多方搭救,数日间不遑宁处,更兼忧心如焚,心疾已发作过几次;在陛见雍帝时,乍一瞧见张皎,心神激荡之下,更又吐了血,当时强撑着才未昏倒。 后来成功将张皎救出,他总算心中稍定,但见张皎被伤成那个样子,心中郁结,始终食不下咽,一夜之中总要惊醒几次,去张皎床边查看一下情况。他后来虽然再没犯过心疾,可左肋处时常隐隐闷痛,有时起身稍快,眼前便忽地一黑,扶住东西才能站稳。 再后来张皎日渐恢复,身上的伤合了口子,换药时不再见血,夜里不再发热,人也渐渐能起身下地活动一二,刘瞻欣慰之余,心里却始终压着一块石头。 他知道父皇那一关过了,回凉州之后,还需再过秦恭这道坎。张皎先前在战场上受了那么多伤,好不容易升至七品,可因着刺杀之事败露,反被削职为民,先前立下的那些功劳全都被一笔勾销。 等他和张皎回到凉州之后,秦恭会如何处置张皎?还会让他重新回到西北军中么?是会让他重新从寻常士卒做起、还是会给他一个什么官职?往后再有战事,秦恭还会放心将张皎放回战场上去么? 前些天里,这些问题始终横亘在他胸中,在他心里盘桓不去。张皎虽然从未问起过,可刘瞻知道,他一定也在想着这些事情,只是怕自己劳心,才从不出口。 来凉州的一路上,他在车上便想好了见到秦恭时的说辞,反反复复地修改了几遍,才最终敲定,但心里始终七上八下,没有完全的把握能说服秦恭。 他身体本就虚弱,寻常时候,也未必吃得消这一路上的鞍马劳顿,加上因着张皎之事,心疾始终没有大好,秋冬之季,咳喘的旧病又找上门来,不需太医诊治,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非要大病一场不可。 从张皎入狱之后,他已昏倒过几次,每次都强行捱了下来,只是因为清楚到凉州之后还有一道关卡要过,他始终提着一口气,这才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如今秦恭终于松口,许张皎重回军中任事,刘瞻心中的石头落地,便即病势汹汹,轰地病倒。 张皎先前在秦恭的官邸时便察觉刘瞻脸色不对,担心他身体,一路快马赶回,不料回到刺史府时,刘瞻竟已昏了过去,听水生说还咳了血。张皎吃了一惊,快步赶回屋中,见刘瞻被人放在床上,双眼紧闭,忙伸手按了按他的脉。 来凉州的路上,他便瞧见刘瞻脸色灰败,几次想要探他的手腕,均被刘瞻拒绝。张皎虽然身上带伤,至今还未好全,身手远不及从前,但若是强要拿刘瞻手腕,以刘瞻的身体,决计挡不住他。可他一向顺服惯了,虽然心中担忧,但见刘瞻不愿,就也从不勉强。如今刘瞻昏迷不醒,他才探到其脉搏,一探之下,不由得暗暗又吃了一惊。 他放下了手,瞧向刘瞻面孔。这些天里他与刘瞻朝夕相对,因此感触不深,还是今天才忽地注意到,原来刘瞻的两颊已陷了进去,眼窝也向眼眶里面塌去,脸上半分血色都无,只有嘴唇上透着些红色——似乎是他刚吐的血,下人还未及替他擦拭干净。张皎抬手擦了擦,手指上果然沾了一抹鲜血,再看刘瞻,那两片嘴唇也和脸颊一样,已完全褪去了颜色。 他握了握刘瞻的手臂,又隔着衣服,在他腰间摸索一阵,随后坐在一旁,惶惶然地发起了呆,不明白为什么刘瞻忽然病得、瘦得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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