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刚接手时恨不能气若游丝,一条命去了大半条,可几碗参汤下肚,还来得及未用其他的药,这人便像是久涸的野地里下了场四指雨,土底下的种子转天就顶出了地面,随后像是被什么催着似的,蓬蓬勃勃地抽芽吐绿,浇一碗水就窜一头个,只要转开一眼,再看时就又是一副样子。 张皎刚刚想要下床活动时,刘瞻原本不许,可见太医允准,只好也松了口。可虽然如此,只要刘瞻在府上时,每次张皎一起身,刘瞻便赶来扶他,一旦见他走得稍快,或是身上出汗,再或者提出想去到院里,都会暗暗皱眉,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他虽然不出言反对,但张皎瞧见他面上神色,往往依从,不教他担心。时日一长,张皎便只挑刘瞻不在时才起身走动,等他回来就卧床休息。 这天天不亮时刘瞻便去了早朝,张皎也早早起身,从旁边拿了一件衣服,两手从袖筒间小心穿过,将衣服穿在身上。这件衣服是从凉州带回的,这时再穿已经显得大了,但穿脱时反而方便,只是他这会儿手上夹板还未撤下,手指仍弯曲不了,因此系不上腰带,只能半敞着,幸而里衣系得严实,出去后倒也不觉着冷。 他穿好衣服,慢慢走到院里。 这时早已入秋,庭院中落了些叶子,下人们拿树枝扎成扫把,正在清扫着落叶,细密的枝梢划在青石砖上,沙沙有声,有时树叶被人踩到,便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清晨的风带着些凉意,里面混着泥土和草木的香气,太阳不热,却甚是明亮,照在庭中的小池上,粼粼的水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张皎走下台阶,一点点地向前挪步。他即便恢复再快,短短二十多天的功夫,身上的伤也好不全,只是不再流血了而已,这时每走一步,腿上、腰背都无一处不痛,但他从没有卧床过那么久,即使身上不适,每天仍要出来转转。 他即便受伤未愈,走路也不发出声音,等走到近处,扫地的小厮才忽然瞧见他,不禁吓了一跳,手中的扫把险些掉在地上,对他见礼过后,忙又低头扫地,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不多时就扫到远处去了。 自从能下地走路以来,张皎同旁人多了些接触,明显感觉到晋王府的下人们似乎有些怕他。他不知这惧怕从何而来,问过水生,水生虽然待他仍和往常一样,可也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张皎便不再问。 他见下人惧怕自己,便也不主动说话,自己默默走到池边,瞧了一阵池里的乌龟,背上痛得厉害,只得就势坐在池边的石台上。 太阳渐渐热起来,照得身上暖洋洋的。他掀起袖口,露出小臂,绷了绷肌肉,又放松开来,轻轻叹了口气。自从被押入囚车以来,他身上瘦了许多,小臂已细了一圈,原本结实的筋肉像是脱了水一般,萎缩、干瘪下去,干巴巴地挂在骨头上面,被一层薄薄的皮裹住,身上其余各处一时看不见,可想来也是一样。 身上的疼痛他并不如何在意,可是活动身体时的这种无力感,却好像一朵乌云般时刻笼在心上。他咬咬牙,不顾疼痛,又站起身来,这一次反而加快了脚步,竭力想要变得和受伤前一样,虽然疲惫,却没回屋中,反而向着院外走去,不料正巧撞见了刘瞻。 刘瞻刚刚下朝回来,身着紫色朝服,披蟒腰玉,走起路来叮当有声,远远瞧见了他,几步便赶上前来,惊问:“怎么走这么远?” 张皎多看了他一眼,随后摇摇头,“只有百来步而已。” 刘瞻替他把外衣系好,然后从后面托着他的手肘,不由分说地带他往回走去,“好了,都走出汗了,先回去吧,晚些再说。吃早饭了没有?” 张皎摇摇头,“殿下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嗯。”刘瞻在院中不愿多谈,只应了一声,等到了屋里才道:“阿皎,以你现在的身体,能经得起马车颠簸么?” 张皎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要启程回凉州了么?” 刘瞻虽已屏退了旁人,却仍稍稍压低了声音,“今天接到消息,金城不太平,狄骏要死了,听说狄罕的身体也不大好。大将军上书,似乎是有意在今冬有所动作。” 自从那日酒宴上被狄震强逼着饮血之后,狄骏回去后便忧惧成疾,这一年多来不仅不见好,反而还越病越重似的。至于狄罕,本就老迈,近年来一向多病,时常一病便是数月,在两国都不是什么秘密。刘瞻虽未点破,可张皎已知其弦外之音——狄震定是要趁此机会有所动作,看来金城当中或有大变,倒是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张皎心中一振,可随后想到大将军、想到秦桐,胸口当中不禁又变得沉甸甸的,低了低眉眼,随后听刘瞻又道:“别的我倒是不怕,只是担心你身上伤还没好,这一路劳顿下来,反而加重。我有意迟些动身,你意如何?” 张皎答道:“殿下,我想早些动身。” 刘瞻洗过手回来,闻言一愣,“为何?” 张皎想了一想,“乘车并不劳累。” 刘瞻见他回答前迟疑了一阵,知他还有其他理由没有说出,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张皎现在已是白身,想要立功受赏,只有同夏人交战,若是错过了今冬的大战,不知还要再等多久。可他现在这副身体,即便能到凉州,又岂能上得了战场? 刘瞻嘴唇一动,几乎便要脱口而出道:“哪怕你一辈子都不入仕、不取功名,那又如何?难道我还养不起你不成?”可话到嘴边,忽然觉出此话甚是伤人,忙咽了回去,半晌无语。 过了一阵,他微微一笑,“好罢。去年小玉让人射伤了翅膀,伤还未好全,就拿喙猛啄笼子,一开笼门,它就栽栽歪歪地飞出去放风。一开始只能飞到枝头上,之后就能越飞越高、越飞越久了。” “那只小玉刚刚养好,”他说着,剥好一只鹅蛋,掰下一块,沾些酱油放进张皎嘴里,笑道:“这边这只又在啄笼门了。多吃点,吃饱了才好放风。” ---- -无能皇子:对着父皇我唯唯诺诺,对着炮灰我重拳出击 -狄震:所以当时我就说还得让我来做这个主角(拔刀)你可听说过鸣镝弑父 -危 雍帝 危 -算了算了,想想还是一个正常人好x -不行,养伤的情节实在太腻歪了,相信我拉动进度条的司马昭之心至此已路人皆知x
第五十九章 动身前一天,长安城中下了一场秋雨。 这雨从黄昏时开始,最初只是蒙蒙的细雨,将整个城市笼罩在苍茫的暮色和湿凉的水汽当中。日落之后,秋阴渐浓,雨势大了几分,却仍下得不急。因为没有风,雨点直直垂落下来,像是从天上撒下了一把把珠子,叮叮咚咚地敲着,却下得甚是安静。 窗上的雨声硬,泥里的雨声软,树叶间的雨声被摇得碎了,小池上的雨声四溅开来,一声溅开成数声,倏忽钻进皱起的水纹当中。池中的几片枯荷叶低垂着头,雨脚敲在上面,发出一声声“扑扑”的脆响,叶片间的秋虫被打湿了薄翅,在雨中闷闷地不做声。 刘瞻坐在案旁,捧着一卷《卫公兵法》,慢条斯理地讲着,张皎靠在床头,两手搁在身侧,正凝神细听。 忽然,一大颗雨敲在窗沿上,几点水星溅进屋中,扑在案旁的烛芯上面。烛光摇晃两下,被水汽打湿,困倦般地暗淡下去,刘瞻把书搁在案上,俯身将烛火挑亮了几分。 他坐回案旁,随意向张皎瞥去一眼,却忽然瞧见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正微微颤着,不禁一愣,问道:“阿皎,你怎么了?” 张皎摇摇头,闻言坐直了些。刘瞻皱眉瞧了他一阵,起身走到床边,拿起他的左手,“怎么在发抖?” 他疑心张皎在害怕什么,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有什么可怕。他是怕去凉州的一路太颠簸么?怕接下来的大战?还是怕与秦恭父子相见?想来想去,仍觉张皎不会为这些事怕成这样。 张皎见他始终瞧着自己,只得答道:“手指有些痛。”说着抽出还没撤下夹板的手来,又道:“没事的。” 刘瞻不语,仔细打量着他,见他鬓角出了些薄汗,将手放下之后,两只手的手指仍在颤着,显然着意控制之下,仍是抖得停不下来,不禁在心里将他今日所做之事暗暗寻思一遍,却仍没有头绪,不知道他怎么疼成这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转身去关上了窗户,将手贴在窗缝间试了试,拧眉道:“是不是因为下雨太阴湿,骨头才痛起来的?一会儿我教人把窗户封上,不然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张皎有些局促地把手往后收了收,想要藏起两手,却找不见地方,“都一样的,明天就走了。” 刘瞻看着他,心中难受起来。一年当中下雨的时候多得是,即便今天封上了窗户,可往后又怎么办呢?等日后到了凉州,除了下雨之外,入冬之后更是连月见不着太阳,大雪一下便遮天蔽日,泼水成冰,到时又该如何,难道就一直这么痛着? “让太医再来给你看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刘瞻眉头拧成一颗疙瘩,说着便往门口走去。张皎原本想说“伤到骨头就是会这样的”,可刘瞻话未说完,人已走到门口,打开门唤来了下人,让人去将太医请来府上,张皎插不进话去,这句便没出口。 太医上午时才刚来晋王府替张皎看过了伤,又留下了之后所需的一应药材,才过半天又被唤来,以为张皎伤势出了什么反复,赶来时形色有几分匆忙。等问过症状之后,太医不禁一愣,答道:“骨节受伤,遇上湿冷天气难免如此,只能好好将养,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说着站起身来。 刘瞻却拦住了他,大有不满之色,“什么叫‘没有别的法子’?难不成只能痛着?” “呃,”太医想了想道:“不然烧个手炉,抱着取取暖吧。” 刘瞻当即吩咐人安排下去,太医理了理还未来得及从身上摘下的药箱,正要离开,张皎忽然道:“赵医官,请问殿下的心疾如何了?” 张皎对自己的伤势心中有数,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曾受过伤,因此这次受刑之后,对于自己症状如何、多久能够痊愈,心中均有估量。乘车赶路,于平日里养尊处优之人而言或许是件苦差,对他来说,却几可称是幸事,与卧床休息也没有多大差别。 临行之际,他最不放心的却是刘瞻。没人告诉他,他在大理寺狱中时,刘瞻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可他眼神甚尖,与刘瞻又朝夕相对,瞧见他体态、面色,也能猜出一二。 他先前卧床时,没瞧见刘瞻用饭,也看不出他比从前胖了还是瘦了,可见他换上同一件衣服时,领口已大了几分、腰间也多了些褶皱,才发觉这几日原来刘瞻也跟着一起消瘦了下去,却不知是因为担心自己,还是他也病得厉害。
91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