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出狱以来,总是刘瞻悉心照料于他,替他翻身、换药、喂水、喂饭,在他烧得半梦半醒的时候探他的额头,在他醒着时坐在床边,对他说着好像永远也说不完的话。一开始时他只觉着局促,可渐渐地,从他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好像生出了一种喜欢。 他喜欢每次睁开眼时,都看见刘瞻坐在一旁,对自己弯起眼睛笑笑;喜欢身上伤口痛得厉害时,听刘瞻的声音在自己耳中响起,即使自己其实无暇顾及他说的是什么;甚至也喜欢他把烧热的手炉塞进自己手里,即使它不仅无法缓解疼痛,还热得他一身是汗。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虽然能看见刘瞻一点点消瘦下去,听见他时常掩嘴咳嗽几声,闻见他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药味,却几乎忘记他也会生病了。 或许他其实是没忘的,只是每次他一流露出担心,刘瞻就岔开话题,久而久之,他就好像也当真相信刘瞻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了。可今天见刘瞻忽然病倒,他一惊之下,反而隐隐觉着有什么悬着的东西终于落了地。 凉州地僻,城中大夫自然不比京城的御医,请来的人来为刘瞻瞧过病之后,说的话仍不过是临行前太医曾叮嘱过的那些。张皎看过他开出的药方,觉着尚不及在长安时赵太医开过的那副,便让水生还按原来的方子煎。赵太医早知刘瞻要犯咳喘旧疾,拟的方子里特意加上了一应药材,其中有几味不太好抓,已随车拉来了,倒不用再大费周章地满城抓药。 水生煎好了药拿上来,见张皎在一旁,便问:“现在叫醒殿下么?” 张皎见他要自己拿主意,不禁一愣,随后点点头,捏了捏刘瞻的手,在他耳边唤道:“殿下?殿下?” 刘瞻仍睡着,没有什么反应。张皎看了水生一眼,手上多使了几分力气,声音也提高了些,却仍叫不醒刘瞻。水生在一旁看着,叹气道:“要不还是晚点再说吧?殿下好久没睡得这么实了。” 张皎问:“殿下睡不好么?” 水生瞧着他,张了张嘴。他一贯话很多,可这会儿却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好一阵才道:“等殿下醒了,你还是自己问他吧。由我说总是不对味儿,况且殿下知道了准要不高兴。” 张皎听得迷糊,但见他不欲多说,只好点点头。水生将药拿了下去,探探刘瞻的额头,两根眉毛皱在一起,“热得烫手,擦些酒吧?” 他虽然是在与张皎商量,但料想张皎也不会反对,说完便去让人拿酒。等人送酒来的功夫,张皎也探了探刘瞻的额头,发现比大夫来之前还要更热,不由得一愣。 水生见他发愣,反过来安慰道:“殿下每年都会发一两次热的,一会儿擦上酒就能好一点了。” 过不多时,下人便送来一坛黄酒,揭开盖子,满室飘香。张皎一闻便知是不可多得的好酒,之前庆功会上喝的酒和此酒相比尚有几分不及,他一时愣住,不知送来这样一坛酒是何意。正疑惑间,水生已将布巾浸入酒坛里拧了拧,见他站着不动,奇怪道:“怎么了?” 张皎这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一坛黄酒竟然是用来擦身的,回过神来,也取了一块布巾在手,沾了些酒,和水生配合着,把黄酒擦在刘瞻四肢上。 刘瞻皱了皱眉,两手乱动一阵,却没醒来,喉咙当中忽地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张皎附耳过去,从中分辨出一个“疼”字,下意识地问:“殿下哪里疼?” 刘瞻又嘟囔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过模糊,张皎虽然离的很近,却也听不清楚,不知他是不是在回答自己的话,于是又试探着问:“殿下?” 他这次听得十分仔细,几乎将耳朵贴在刘瞻唇边。刘瞻含糊不清地呓语着,吐出的字连不成句,忽然,张皎隐约听见他唤了自己一声,以为他醒了,忙偏头瞧过去。 却见刘瞻紧闭着两眼,嘴唇轻轻地动着,喃喃问道:“疼么……” 张皎呆了一呆,随后只觉让人在心头捏了一下,怔愣着说不出话来。水生离着远,没有听清刘瞻说了什么,见张皎神情古怪,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好像正发呆一般,便问:“殿下说什么了?” 张皎被他的声音一惊,回过神来,如实答道:“殿下在问‘疼么’。” 水生拧了拧布巾,随口道:“殿下烧糊涂了吧。”可随后一愣,反应过来,忙住了口,神情比张皎还要再古怪几分。 小半坛酒用完,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刘瞻的烧退了些。水生收拾好东西,问张皎:“今晚你睡哪里?” 他想,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张皎竟敢回答“我回自己房里睡”,他就把所有刘瞻不要自己告诉他的都一股脑说出来。幸好张皎没让他失望,到底是个好人,闻言答道:“我守着殿下,你去休息吧。” 水生点点头,嘱咐道:“你也注意身体。身上伤还没好利索呢,有什么需要就叫我,要是后半夜累了就换我来吧。” 等水生走后,张皎吹熄了屋中的灯,只留下一盏,然后脱下鞋子,和衣上床,坐在刘瞻旁边。刘瞻喉咙中似乎有痰似的,呼吸间带着些尖锐的哨音,一声声轻轻传来。 先前在晋王府中时,刘瞻怕碰到他身上伤口,特意睡在另外的房间;后来启程来凉州,为着掩人耳目,两人也不曾睡在同一辆车里,因此这还是几个月来张皎第一次听见刘瞻夜里睡觉时的呼吸声。他只听这声音,不需摸刘瞻的脉搏,便能察觉到他生了病,却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是今天、还是什么时候? 他默不作声地想着,可因为身上带伤,体力不比从前,过不多时便打起了瞌睡。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一串咳嗽,张皎猛地清醒过来,见刘瞻已经醒来,背对着自己,正拿被子掩住嘴,闷声地咳着,忙问:“殿下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刘瞻又咳了一阵,随后才缓过一口气,点点头道:“把你吵醒了……没事,睡一觉就好多——咳咳咳……”他话未说完,又猛咳起来,半个身子都剧烈地抖着,连带着床帐也不住摇动。 张皎轻轻将他扶起一些,刚刚将手贴在他背上,不料便被刘瞻挣扎着躲开了。他愣了一愣,“殿下?” “你身体还没好,省些力气……”刘瞻摇摇头,一面咳,一面艰难道:“给我,咳……给我一杯水就好……咳咳……” 张皎忙倒了杯热水给他。刘瞻喝过之后,咳声忽地黏重起来,咳不片刻,忽然一低头,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来,随后渐渐止住,喘息一阵后问道:“我走之后,大将军都和你说了什么?” 张皎将秦恭对他所说的话向着刘瞻复述了一遍,刘瞻听着,暗暗点头,闭了闭眼,忍过一阵头晕,“阿皎,明日你便去明威府吧。” 张皎在刘瞻额头上探探,“这几日我先陪着殿下。” 刘瞻摇摇头,轻声道:“不,你毕竟……还是明日便去吧。” 张皎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自己毕竟身份特殊,西北军人不知正如何看待自己,若是一到凉州便在刺史府深居不出,恐怕更要惹人非议,只得应下:“是。” 他见刘瞻醒来,忙将一直温着的药端来。刘瞻就着他的手喝了药,气力不济,又有几分昏昏欲睡,眯着眼问:“阿皎,你的手怎么样,痛不痛?” 张皎眼中忽地一热,俯身拥住了他,却不说话。刘瞻愣了愣,随后笑着轻声问:“忽然这是怎么了?”他想抬起手,却没力气,于是偏了偏头,在张皎颊侧贴了贴。 “不痛了,”张皎闷声道:“殿下快些睡吧。” 他说完许久,却不闻刘瞻回声,起身看时,却见他已支持不住,重又昏睡了过去。他坐在刘瞻身旁,这次再没有睡意,就这样默默坐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 ---- -啊,今天没学习,干脆摸了一章,咳x -可怜的大殿下,前脚刚完成作者交代的任务,后脚就被撂倒,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快啊! -可怜的阿皎,可能这就是爱情的苦吧x -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俩此起彼伏地生病,我允许剧情也不允许啊(捶桌) -说起来再有个二十多章估计就能完结了!
第六十二章 刘瞻这病来势汹汹,凭他的身体,只一夜过后,病势自然不会有什么减轻的意思。张皎又守了一阵,见天已大亮,只得揣着心事动身,刚一来到明威府,便觉出旁人对他的态度和从前大不相同。 他虽然不声不响,可心思甚是敏锐,旁人的目光只要落在他身上,他只凭本能便可察觉,即便在他背后也是一样。 刚一踏入明威府中,他就觉出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如利芒般无声无息地扎在身上,这目光中有探究、有好奇、也有敌意,但更多的是敬而远之。他一路上经过了许多人,但没有人同他说话,大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若有若无地偷瞄着他,有些人瞧他一眼就转过头去,有些人则怒目圆睁,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转动着脑袋,恨恨地盯着他不放。 他不甚自在,却并不表现出来,一路目不斜视,去找秦桐处报到。 秦桐在明威府中虽有理事的衙门,他却不喜欢总待在官署中,白日里常去各营中巡视。张皎知道他如此,特意一早便赶到,果然正好撞见了他。 秦桐正要出门,瞧见张皎后先是一愣,随后眉头猛一皱起,脸色霎时沉了下去。他看着张皎,半晌不语,而后从桌案上拿起几页纸,作势翻翻,头也不抬地道:“听说我明威府新上任了一个别将,就是你么?” 张皎瞧见他的神色,心中不轻不重地翻了一翻,应道:“是。” 但听“咚”的一声,秦桐将几张纸拍在案上,怒声喝道:“没人教过你规矩么?见到长官,不知行礼,也不知通报姓名!” 张皎张了张嘴,随后叉手行了一礼,“末将张皎,见过秦都尉!” 秦桐却没再说什么,只冷冷瞧着他,片刻后忽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留张皎站在原地。 他想要找秦桐道歉,可秦桐去得太快,根本不给他出口的机会,他只能暂离了衙门,再找机会。他身为别将,有赞画军务之责,每天与秦桐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次碰壁之后,总还有下次、下下次,不怕没有时机出口。 果然,下午时他又与秦桐碰见。这时秦桐旁边还有一个长史随侍在侧,张皎在一旁耐心等了一阵,见长史说完了话、正要离去,于是走上前一步,不料秦桐忽然将长史叫住,然后转向他道:“张别将有何公务?” 张皎见他神态俨然,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心知道歉乃是私情,确实不该在此时出口,只得告一声罪,就此退下。 入夜以后,他候在辕门外,想等秦桐回府时截住他。不料他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秦桐,明白他是有意避开自己,有心想要多等一阵,可挂念刘瞻身体,见夜色已深,只得牵着马,怏怏回到刺史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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