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见他无话,正要告退,忽然见一宫人匆匆而来,“袁相,陛下有请!请大人速速入宫。”宫人一偏头,瞧见一旁的刘瞻,忙又道:“晋王殿下在此,还请同入宫去,陛下于紫宸殿传召。” 刘瞻与袁沐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匆匆起身。 两人乘车入宫,总管赵多早侍立在侧。赵多品爵虽不及二人,却咫尺天颜,袁沐见了他,微微颔首致意,低声问道:“赵总管,不知陛下急召我等,所为何事?” 平日里大臣觐见雍帝之前,总要先觑一眼赵多的面色。若是见他笑容可掬、满面春风,心里便是一松;若见他眉头紧锁,微微摇头,心里便是一紧。袁沐一面问,一面瞧着赵多的脸色,见他两道眉头深深皱起,嘴角向下撇着,暗道:看来是祸非福。 赵多对二人见了礼,随后道:“国家大事,仆岂敢与闻?请二位速至紫宸殿议事,到时便知。” 袁沐见他不肯透一点口风,更感兹事体大,不敢耽搁,便即往紫宸殿赶去。刘瞻也作同想,跟着一起加快了些脚步。 这时云浓风紧,空气中带着一种憋闷的潮气。刘瞻仰面瞧瞧,但见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房顶上,虽是正午,却瞧不见太阳,只能瞧见云层后面朦朦胧胧一轮土黄色的光晕。 一场暴雨要来了。刘瞻忽然想起一月之前捡到十四的那个夜里,也下着瓢泼大雨,不知这一次,漫天风雨又要带来什么消息。 进入紫宸殿,几位宰相早已端坐在里面,刘瞻粗粗扫过,见到秦恭竟也在列,心里忽地一跳——看来袁沐说的不错,北边果真有大事了。 本朝召对延英,按制只有宰相几人与注记官可入阁与闻,从无亲王随侍的先例。刘瞻猜想是凉州生变,这才破例传召自己,对几位宰相一一见礼后,自觉坐在外侧。 两人落座后不久,雍帝便至。他铁青着脸,将一份战报拍在案上,“诸公,自己看罢!” 几人纷纷传阅军报,刘瞻最后一个拿到,低头一看,夏人竟发大军进逼瓜州,将郊畿劫掠一空,更又围城数日不去。为首大将,乃是素有草原第一猛士之称的贺鲁涅达。 半晌无人出声,过了一阵,尚书令刘景当先开口。 “今春,我大雍与夏歃血订盟,约定两国交好,互不相侵。为表诚意,首开边贸,让两家互通有无;更又重馈厚遗,所赠金银,何止百万?珍奇异宝,更不知凡几。只为塞尘不起,边境无事。” 他为雍帝胞弟,因此说话时无甚顾忌。只见他沉着脸环顾众人,手敲桌案,直言道:“才不到半年过去,葛逻禄竟胆敢撕毁盟约,人之无信,乃至于此!莫不是以为我大雍当真无人么?” 说罢,看向雍帝,要听他如何处置。雍帝脸色如生铁一般,两手搁在案上,微微攥起,却不说话。 中书令陈潜接着道:“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边境总有些龃龉。盖因长城以北,他那边秋高马肥,兵势正盛;长城以南,这边又正值谷稻结穗,屯田的军士要下地收获不说,夏人趁我稻熟之际南下劫掠,所获自也远胜往日。” 他虽已至花甲之年,和秦恭同岁,可面白无须,并无半分老态,举手之间,略有几分轻佻,众人早已习惯,只刘景素与他不和,闻言冷嗤一声,“右相所言,莫非是说夏人入寇,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非也,”陈潜转向雍帝,“陛下恕臣直言,形势如此,一纸盟约恐怕未必济事。今秋早寒,夏人无过冬之策,是以胡马南侵,倒也不足为怪。狄罕联结草原诸部,兵马正强,岂会安居?即便订盟,今岁不战,明年不征,到了后年却也逃不过去,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刘景听他言语之间似有一战之意,倒与自己相合,勉为其难赞同道:“皇兄,臣弟也赞同右相之论。” “前者国家同夏人订盟,是因天下初定,百姓亟待休养生息……”侍中蒯茂从旁开口,他年过古稀,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密布,俨然一张古树树皮,两只眼睛似睁未睁,即便正在开口说话,众人从旁看去,仍疑心他已打起了瞌睡。 “若是轻起战端,敢问陛下,钱粮从何而来?” 他掰着手指,细细算起账来,“国初以来,百废待兴,朝廷劝课农桑,减免了许多地方的赋税,这是其一。各地治官署、修学校、辟农田、兴水利,耗资甚巨,这是其二。陛下修缮殿宇、建造行宫、筑封禅台,大兴土木;秋夏出行,冬春射猎;为食荔枝,八百里马蹄相叠……这是其三。陛下岂能不虑?” 他说到后来,矛头隐隐指向雍帝,众人听来,无人敢吱一声,雍帝轻轻咳嗽,错开眼去。 蒯茂说完,便即阖目而坐,看着似乎当真打起了瞌睡。中书侍郎褚和接着道:“陛下,眼下胡氛日亟,固然是我心头之患,然而左相所言,还望陛下三思。” 他声音琅然,如鸣珮环,对众人侃侃而谈,颌下一部美髯微微扬起,令人心旷神怡,“如今各处都要用钱,国帑空虚,便说那黄河水患,久已成灾,从先丞相王文昭公时起,便有治水之议。惜乎彼时国家战事频仍,无暇他顾,只得暂时搁置,为害至今,许多地方水位甚至已超出城墙,全凭一道堤坝拦着,已是危如累卵。” “前年朝廷刚刚定下了宽河固堤的百年之计,一旦动工,所征民夫,在数十万之间;所徙百姓,更不下百万之众!陛下若在此时出兵,若不征调大军,则无济于事,明年胡人定又卷土重来;若果真大军致讨,恐怕縻费巨亿,这个无底的窟窿,不知到时拿什么来填?” 他这一番话,正说中雍帝心事,雍帝深深叹一口气,转向秦恭,“敬仁,你如何看?” 秦恭身形笔挺,坐如青松。他侧颈伤口本就不深,现在已只剩下淡淡的疤痕,闻言正色答道:“陛下要战,臣愿统貔貅之师,蹀血虏廷,以宁靖圣朝。陛下若不战,臣也可据城自守,保北境无事。臣为武夫,是战是守,全凭陛下圣裁。” 雍帝不语,一时间沉吟未决。见状,从方才起便一直未出声的袁沐从旁道:“陛下所虑者,虚竭民力乃心腹之忧,胡马南窥为肘腋之患,一者缓,一者急。” 他方才默不出声,察言观色,早号准了雍帝的脉,“依臣看来,心腹之忧可徐徐图之,肘腋之患却易生变!此患不除,葛逻禄年年犯我边鄙,便是想要休养生息,如何可得?” “正是!”刘景切齿道:“数年以来,北境山夷纷然,年年皆来掳掠,凉州边民苦不堪言,多少人携儿带女、举家而逃,漫山遍野尽是无人耕种的荒田。其地既穷,又有养兵备胡之费,全赖朝廷济以钱粮,才维持至今。此便如人身上生疮,流血不愈,虽暂时无事,可长此以往,将如之奈何?” “今我大雍控弦百万,皇兄威加海内,内有贤臣,外有良将,为子孙后代计,何不毕其功于一役,令胡尘不起、四境皆安,那时再休养生息不迟!” 雍帝神色微动,转头看向刘瞻,“晋王,你怎么看?” 刘瞻心神一整,当即起身,沉吟片刻道:“儿臣也赞同大将军之论。不论是战是和,总要保凉州无事。” 窗外忽然传来隆隆一阵雷声,将他后面的话吞了进去。他微微低下头,仍是未看雍帝的眼睛。 但听得“哗啦”一声,大殿的窗户忽然被吹开,一阵狂风乱卷,殿中灯火一齐深深伏倒,拉长了身子,仿佛一面面在风中扑棱棱飐动的小旗,一瞬间便被摘去了一半。 殿内忽地一暗,大风随后而至,霎时将诸人袍袖灌满。案上那张军报飞出去,连跌几个跟头,拍在朱红色的廊柱上,犹自响动不止。 刘瞻在这风中嗅到一阵水汽的湿潮,混合着尘土的香气,最后,又嗅到一股似有还无的血腥气味。他听到前面传来细微的声响,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战栗,却并非是因为害怕,反而好像正隐隐期待着什么。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 窗外,滚雷砰訇声如截铁,电火穿云翻似金蛇,雍帝沉重地叹了一声,推开桌案,缓缓站起。 殿内诸人之心也被悬起,几双眼睛一齐落在他身上。又一道雷声滚落,在窗外炸开,却仍不闻雨声。 “欲致太平,总不如意。”雍帝淡淡道:“那就和他碰一碰罢。” 他此话出口,轻飘飘一句,可落在地上、落在殿内诸人心中、落在大雍的九州万方之地,却足有千钧之力,轰然而响。从此以后,长城内外,不知要洒下多少鲜血,更不知有多少血性男儿从此扬名立万,又有多少孤儿寡母泪涌如泉。
第十二章 此时正值深秋,葛逻禄兵强马壮,雍帝虽已决意发兵,却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只令秦恭先行北上,都督河西诸军事,招募乡勇、训练士卒,待明年开春再征发大军,与葛逻禄放马草原,共逐一鹿。 秦桐也换了防区,转去武安折冲府任果毅都尉,这时候已随其父一同到了凉州。刘瞻动身稍晚,但转眼也到了启程之期。临行前一晚,舅舅萧宏义又来到府上。 “舅舅请坐。”刘瞻身着常服接见了他,坐下来后轻轻咳嗽两声。 自从立储大典那天他咳疾发作,之后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萧宏义听着甚是揪心,叹了口气,“塞北苦寒,听说现在已下起雪了,殿下这身子骨,不知道能不能受住。” 刘瞻自请都督凉州,事先从未向他透过口风。当日萧宏义得知此事,简直如遭了晴天霹雳,同其姊妹萧氏一样,也以为是雍帝要为太子扫清障碍,这才将刘瞻外放边远之地。后来听说去凉州之事竟出自刘瞻主动要求,更是大惊失色,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如今战衅将开,凉州首当其冲,刘瞻却自请都督凉州,这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萧宏义夜不能寐,与族人筹之再三,可谁都知道木已成舟,想要陛下收回成命,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况且刘瞻在此事上格外坚决,他主意已定,自己虽是他舅舅,却也无从插手。 刘瞻宽慰他道:“每年秋冬之交总是要病上一阵,等过些天自己就好了,舅舅无需挂心。”他见萧宏义对自己一片关爱之情,微微一笑,“此处只有咱们舅甥二人,舅舅不必再以‘殿下’相称。” “你有主意,舅舅劝不住你,唉……”萧宏义改口,又叹了一口气,“听说那边药材短缺,我刚拉来小半车,都是你能用上的,你着人装上车,明日启程时一并带上吧。” 刘瞻心里一热,还不及说些什么,便听萧宏义又道:“临行之前,舅舅还有句话想嘱托你。” 他还未开口,刘瞻已猜到几分,脸上仍带着笑,神色却冷了些。 “你去凉州,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情了。凉州虽不是什么好去处,可凡事皆在人为,总还是有些转圜的余地。”萧宏义认真道:“此行在即,舅舅有肺腑之言相告。你在那边,重中之重的两件事,一是要多挣功名,二是要广结边将。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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