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黑云四卷,逐渐下起雨来。刚开始时只是一滴、一滴地掉着大颗的水珠,过了一阵,天边划过一道金黄色的闪光,轰隆隆一道惊心动魄的巨响从头顶滚过,随后雨势骤急。 大雨声掩藏了他的脚步,洗刷掉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他后背的伤口疼起来,因为失血太多,力气似乎正在渐渐流失,可他不敢稍稍放慢速度,只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 忽然,天边又落下一道闪电,一团金色的电火从西南滚落,将半边天幕烧开了口子,露出后面明晃晃的白昼。 他借着电火,看见漫天密密麻麻连成一线的雨脚,又看见雨脚打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站在巷子尽头,身子隐藏在黑暗里,向着他迈出脚步。 电火忽然熄了,影七警觉地停下脚步,脊背微微绷起,右手摸到了腰间的匕首。 他侧耳听着雨声。一个个雨点叮叮咚咚地敲在青石砖上,噼噼啪啪地溅在水泊里,可不远处的雨点静默无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似的。他听见这个与周围隔开的静默向着自己一点点靠近,不动声色地向后迈出一只脚,手腕一翻,匕首拿在了手上。 旁边的屋檐下面,挂着一面破纸灯笼,投下一道瘦长的光。忽然,一只脚踏进这道光里,随后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裤筒、黑色上衣,再然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最后,光照亮了那人的面孔,是影二的脸。 影七放松了身体,想要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 影二在灯火下面站定,鹅黄色的雨点打在他身上,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响。 “不要收刀,”他说,“主上派我来杀你。” 影七一怔,不明白他话中之意,手握着匕首按在腰间,没收起来,却也没有攻击的意思。 影二向前迈出一步,暗黄的灯影在他身上一晃,便即划了过去。他的身形又隐藏在黑暗里,只剩下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 “主上给我的命令是,如果你顺利完成刺杀,全身而退,那么我便接应你出城。若你受伤或是被擒,无论任务成功与否,都需除掉以绝后患,防止你落在他人手上。” “影七,你受伤了。” 影七一霎时明白过来,脊背上登时一寒,无数道冷冰冰的雨争相往他背后的伤口中钻去,他身上的热意好像在一瞬间褪尽了,他怔怔地瞧着影二模糊的身影,在雨中打了个颤。 他明白自己没有听错,甚至揣摩到了主上如此做的良苦用心。这些年里,他替主上做了无数件主上不方便做的事,也替主上杀了无数个主上不方便杀的人,他知道主上的许多秘密——而他现在正在雍国的国都,刺伤了雍国的大将军,用不了片刻便要满城风雨,城门早已关闭,而他的身上受了伤。 他听着影二又向自己迈出一步。右手中的匕首好像有千钧之力,他想举举不起来,想放又放不下去。他知道,他的身体,他的性命,他的名字,已经都被主上抛弃了。他即将作为一个无主之人、一个无名氏,在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心里一阵麻木,片刻后,不仅不躲,反而向着影二走去。所有痛苦的、绝望的、哀怨的情绪全都不及追上这具身体,他心里空荡荡的,想到即将到来的死亡,就像想到第二天将要升起的太阳,既不期待,也不恐惧。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影十四那双朝天指着的、青灰色的眼睛。 影二反而定住脚步,影七缓步走到他身前,借着一点微光,看见他脸上痛苦的神色。 影七一怔,忽然感到心头也流过一道痛苦的热流。 从他九岁被主上买下、作为影卫训练起,他和影二便待在一处了。他训练时模仿着影二的动作,走路时紧跟在影二的背后,睡觉时睡在影二的身边。后来他长大了些,又与影二一起犯错、一起受罚,受伤之后给彼此上药。他没有亲人,主上是他的父亲,影二是他的兄长。 现在,他的父亲要他的兄长来杀死他了。 影二忽然问:“你有没有让人看见你的脸?” 影七一怔,摇了摇头。 “那好,”影二说出前两个字时微微颤抖,可随后便止住了,声音坚硬得铁石一般,“我带你逃出城去,你从此便隐姓埋名过活罢。” 影七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痴痴地问:“那么我是谁呢?” 影二目光一厉,“是谁都随你,只要不是影七!”说着,伸手探向他手臂。 忽然,从巷口后面传来一道零碎的马蹄声,车轮轧在碎石上,发出吱呀呀的声响,车夫高声呼喝着,“嗤、嗤”两声,是鞭子甩在马背上。那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转了个弯,从巷口露出头来。 影二神色一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带上狠决之色。 “小七,再见了。”他说着,短刀飞起,划向影七颈侧。 影七脖颈间一阵疼痛,霍地惊醒过来,眼前是水生的那张脸。 水生刚刚给他脖颈上的那处伤口换过了药,扯着布条两头打上一个结,一抬眼就瞧见两只黑乎乎的眼睛瞧着自己,不禁吓了一大跳。 他也不在意,转头拿来布巾,一面在影七脸上囫囵抹了两下,一面对他道:“你可总算醒了。昨天你昏过去之后,殿下又守了你一会儿,后来身体撑不住了,那才回去休息,还让我接着在这儿守着你。你算有福了,平时我可都是伺候殿下的。” 他在影七脸上抹上几下,就算给他洗过了脸,布巾翻过一面,又去给他擦手,絮絮叨叨地道:“你说我们殿下对你多好,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寻短见了,我们又不会吃了你。况且昨天苦主都找上门来了,殿下都硬是没说,你道那秦将军和殿下是什么关系?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了……” 他说到关键处,便即住了嘴。床上这个人的身份并不难猜,水生想不通殿下干什么要对这人这么好,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又掀开被子,给他擦了擦脚,“你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影七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好像着了火,闻言却没吭声。水生以为他不渴,把布巾扔在水里,端盆起身,“我去瞧瞧殿下起没起,他让我等你醒了之后叫他。” 他似乎不放心,回头又补充道:“你乖乖躺着,不要乱动啊。” 其实他若是当真生怕影七趁无人时自杀,大可以自己守在一边,让旁人去叫刘瞻。可是他一面担忧,一面在心里隐隐约约生出一个念头:此人若当真死了,那倒也落得干净。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出屋外去找刘瞻,留影七自己选择。 影七听着他脚步远去,轻轻抬抬手,竟然抬起几寸,看来已恢复了几分力气。这时他若想自尽,应当不会再失手,可是…… 他将牙齿重又抵在舌头上,昨天咬破的伤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沉重地呼吸着,卑劣地犹豫着,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一口咬下。 他知道,影二那一刀在最后时刻动摇了,这才避开了要害。影二违逆了主上的命令,留下他这一条命,他现在要如何选择?他当真要去死么? 他微微用力,舌头上的疼痛剧烈起来,铁锈味儿漫开,伤口处隐隐约约又出了血,却滋润着干咳的喉咙。他忽然感到一阵不舍,颓然放松了力道,很想要喝一口水。 这时候,刘瞻的声音响起来,“嘴唇都皱了,水生,给他喂点水。” 水生跟在刘瞻后面回来,见捡回来这人还好端端地躺着,说不清是喜是忧,却暗地里松一口气,闻言忙应了,转身倒了杯水,一手抬起影七的头,另一只手倾斜过茶杯,凑到他嘴边。 影七两眼盯着杯子,几乎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吞咽着,一眨眼的功夫,就喝干了里面的水。喝完,他喉咙又滚动两下,垂下眼去,不知道该不该出口道谢。 刘瞻今天换了一身衣服,肩上扔披着大氅,轻轻一撩,在床边坐下,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影七微微一惊,抬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刘瞻见他不语,似乎全不惊讶,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影七心中惊讶愈重。他曾经见过审讯犯人,除非是动用酷刑时,不然像这样单刀直入,哪里能得到任何结果?可就是这样的单刀直入,而非拐弯抹角、曲意探听,反而让他稍稍放下些心来,对着刘瞻摇了摇头。 刘瞻见他总算有了点反应,微微一笑。他并不想要问题的答案,也不指望这个死士能松口,紧接着又抛出第三个问题,“你养好伤之后,有地方可去么?” 影七一怔。刘瞻的话正点破了他的处境,他蓦地又想起自己已经被主上抛弃,从此天地之间,再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熟悉的痛苦涌上来,他喉咙发紧,好像一瞬间被人提起了身子,上不至天、下不至地,举目茫茫,一无所见。他怔怔地瞧着刘瞻,忽然动摇了念头,牙齿又碰到舌头。 何不剪断了这根绳索,骤然间跌个粉身碎骨,从此一无所觉? 刘瞻也瞧着他,好像瞧着一只流浪的家犬,他知道自己猜得对了。 “你的命是我救下的,”他忽然道:“也算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影七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想着,觉着他说的话有些道理,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正思索间,刘瞻又道:“不如这样——你先留在我身边,等还完了情,那时候天宽地宽,你想去哪、想做什么,都由得你,如何?” 影七哑声道:“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刘瞻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微微一怔,随后整整心神,“往后你便知道了。”他补充道:“放心,不会对你曾经的主人不利。” 他特意加上了“曾经的”几个字,心里隐隐有种胜了谁一场的得意,这突如其来的好心情让他觉着似乎身上没有那么冷了,遂解了大氅放在一旁。 影七瞧着他,一种说不清楚的,像是干渴时想要喝一口水般的渴望驱使着他点了点头。 刘瞻也正瞧着他,闻言露出一个笑,“你叫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吗?” 影七本想回答,可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名字,摇一摇头,又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 刘瞻会意,“你从前叫什么?有姓名么?” 影七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成为影卫之前的姓名,可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名字,刘瞻的追问让他有几分赧然,他不甚自在地低声道:“你叫我‘十四’吧。”
第十章 影七在晋王府上一住多日,伤势渐渐好转,刘瞻每日都来找他说上几句话,可从没有试探过一句他从前的事来。影七渐渐放了心,可面对着刘瞻时,总有几分心中惴惴,不知道将来他会让自己做什么来报答。 这一日,刘瞻又来屋中小坐,影七坐起来,心里有几分局促,想要像从前一样隐藏在暗处,不教人看见。可刘瞻似乎想要和他说话,他只得坐在原地,这让他愈发不自在起来。他几乎很少同人说话,即便要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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