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参军时只是寻常士卒,后来随他父皇南北征战,伐赵、魏,平齐、梁,皆在行伍之间,一步一级,一路升至现在的折冲都尉。后来镇守西北十余年,在军中颇有人望,只是性情耿介,多年来仍任都尉一职,未有寸进,若不是明年要有大战,恐怕他这辈子便止步于此了。 刘瞻假作不觉,谦让道:“刘瞻此来,只主凉州一州政事,将军只把我当一州之刺史看待便是。况且瞻年幼才疏,来年若是发兵,还要待将军指麾,于帐下聆听教诲。还是将军上座。”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心里微微一惊——西北将有战事,朝廷忽然派亲王前来都督军事,众人皆以为他此来是要监军,明面上虽无人说起,暗地里却皆担心他日后掣秦恭之肘,现在听他卑辞逊让,倒是有几分摸不清了。 秦恭生性谨慎守礼,年老位高之后,愈发如此,如何肯位列亲王之上,两人辞让一番之后,终于还是刘瞻上首,秦恭坐在副位。但西北众人见刘瞻毕竟摆出了姿态,心意稍平。 席间倒还算是其乐融融。刘瞻因为打小生病,虽能饮酒,但毕竟酒量不大,在座之人无人敢强向他劝酒,但也无人敢不向他敬酒,一圈喝下来,他隐隐有些头晕,忙夹了两口菜填下肚。 忽然,柴庄从席间站起,举起一杯酒,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 他先前已随着众同僚向刘瞻敬过一杯酒,算是尽过了应尽之礼,谁都没想到他还会去敬第二杯。瞧他走来时步伐不稳,显是已有七八分醉意,刘瞻暗暗皱眉,拿不准他的心思。 柴庄走到刘瞻近前,定住脚步。可脚下停了,身上却没停,仍一前一后地打着摆,他也不介意,一手拿着酒杯,却不敬酒,对刘瞻道:“殿下,不瞒您说,数十年前,末将曾有幸一睹过陛下天颜。” 他从没对人说起过此事,今日忽然说来,众人不由得十分惊奇。多年来国中边远之地时有战事,但雍帝自昔日灭齐一战之后,便再未统兵亲征,因此席中诸将,年纪稍小些,或官职稍低些的,大多只闻其名,从未亲眼见过,听柴庄这般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要听他下面的话。 刘瞻闻到他口中酒气,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出一步,“哦?却不知当时情境如何。” “那是伐赵的时候……”柴庄眯起眼,似乎陷入回忆之中,顿了良久才又接着道:“那一战中,赵人偷袭,拿神臂弩射伤了陛下,此弩威力如何,不用我说,诸位也是都领教过的。那一箭当胸射中——” 他把手放在胸前,转了一圈,听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陛下呕血成升,尚书令劝陛下鸣金收兵,再做打算。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可我所在那营,恰好便在就近,瞧见这幕。那时我以为天都塌了,却不料……” 他“当啷”一声,将酒杯搁在刘瞻案上,杯中酒溅出小半,转身又对众人道:“不料陛下竟是裹疮而起,登上战车,手执桴鼓,亲自督战,下令有进无退!若非是天神下凡,谁能如此?” “我瞧着陛下半边身子都染成红色,他每敲一下,身上那半截箭杆就颤一下,身上鲜血就又涌出一股。可是鼓声始终不绝,一声一声动地而来,听得我毛发耸起,热血如沸,恨不能登时便为他老人家战死个一百次、一千次,便是为他粉身碎骨,那也心甘情愿!” “最后,那一战果然大败赵人!一晃已经二十七年过去了,我再没得见过陛下天颜,可是那一天的鼓声,到现在还在我耳朵边上响起,一声一声,咚、咚咚、咚咚咚……” 他闭着眼,微微低头,一只手放在耳边,左右晃动着。过了好一阵,他好像才从回忆当中醒来,重新睁开眼,端起杯来,敬向刘瞻,“二十七年后,瞧见殿下,鼓声、呵呵……鼓声也就远了……呵、呵呵……不提啦!不提啦!” 说着,他大嘴一咧,将剩下的大半杯酒一饮而尽。众人忙道:“柴都尉醉了!柴都尉醉了!”几个相熟的军官拉扯着他回到座位,对刘瞻赔罪道:“殿下莫要听他胡说。他从来如此,一喝醉酒就说胡话、傻话、醉话……殿下千万别同他计较。” 柴庄被人按回座位,伏在案上,又举起一只手在耳边,陶醉般地喃喃道:“咚咚、咚咚……”旁边人忙按住他的手,夹起一块肉塞进他嘴里。 从小到大,刘瞻最怕的一句便是“不肖乃父”,听来只觉心上被人剜去一刀似的。他竭力控制住面色,不让人察觉,勉强露出一个笑来,“无妨,父皇从未同我讲过此事,今日从柴都尉处听来,当真令人神往。” 几个军官见他面色如常,不禁松了口气,柴庄先前喝了太多闷酒,现在已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半块肉却还留在嘴里。 之后席上宴饮如常,刘瞻几乎没有吃菜,只是饮酒,到得后来,也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这时军伎一曲未毕,他怕席间失态,和众人告别之后,便即匆匆离席。他一去之后,乐声便收,只剩下些许人声,细细碎碎听不真切。 张皎和随行侍卫一起候立在车驾旁,见刘瞻一步三晃地出来,犹豫片刻,上前去扶住了他。刘瞻初时以为来人是水生,可是过了一阵,也不闻唠叨,抬眼瞧瞧,才知是张皎,垂下头不知低声嘟囔了句什么,随后似乎想要靠自己走,不料脚下一个趔趄,幸好被张皎扶住,这才没有跌倒。 张皎闻见他身上酒气,心中微感困惑,不解他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今日要喝这么多酒,但也没问出口,扶他上了马车,便坐车回了刺史府。 白日里水生先来到此处,虽然知道凉州的官员早让人打扫过,却仍着人里里外外又收拾了一遍。他见刘瞻回来,吃了一惊,怪道:“殿下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刘瞻不语,低垂着头,似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只有两条腿在旁人搀扶下还勉强动上一动。水生见状,又瞧向张皎,张皎自然也不知,只有对他微微摇了摇头。水生叹了口气,忙招呼人去打热水、煎醒酒汤。 张皎扶着刘瞻躺上床,手刚碰到他靴筒,刘瞻却忽然道:“父皇年过五旬,仍能开三石硬弓。彰弟……太子与我同年,也能弓开两石。我那些年幼的弟弟,只要不是年纪太小,也习骑射,能开一石之弓。” 张皎不懂他话中之意,正疑惑间,便见刘瞻举起两手,放在眼前,虚虚攥成拳头又松开,苦笑一声,“可笑我年过而立,一石之弓,竟然拉它不开。” 张皎不知道他身为皇子,又不需要上战场亲自杀敌,为何忽然计较起膂力大小。但听他话中隐隐有自伤之意,不禁想要安慰一二,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得替他脱了靴子,原地站了片刻,便打算离开。 不料刘瞻从后面唤道:“阿皎。” 张皎回头,见刘瞻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转脸正瞧着自己,应道:“是。” “明春要开战,现在正好招募乡勇,我着人替你安排了身份,填了、填了名字,明日你便去军中报道。先从士卒做起,以免……以免引人生疑,不必嫌官小,以后再慢慢往上升便是,机会总多得很。” 他因着醉酒,说话有几分吃力,张皎见他考虑周详,心中感激,“多谢殿下。” 刘瞻摇一摇头,“你有如此天资,不要自己糟蹋自己。” 他看着张皎的眼睛,灯烛昏黄的光映在里面,除此之外,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那日在大雨中的小巷里,他捡来的这只丧家之犬,如今已痊愈了么? 阿皎,阿皎……他在心中默念,金银、功业、权势,还有容身之处,所有你追求的、不追求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可是……可是我这只丧家之犬,又有谁来给我一个容身之地呢? 张皎也低头瞧着刘瞻的眼睛,忽然,如同那一夜的琴弦轻轻拨动一下,他心中某一处涌起一阵熟悉的悸动,低声唤道:“殿下……” “热水烧好了!”水生拿后背顶开了门,将打满了热水的木盆放在床边,“殿下洗洗脚再睡。”
第十五章 如刘瞻所说,已经上下打点妥当,张皎一路没受什么盘问便即入伍,成为了雍军中一个寻常士卒。 可他身形挺拔,立在那里,好像地里插了一杆长矛,怎么看去,怎么都不寻常。况且一火之中的其余九人,名字要么叫吴大眼、要么叫赵小江,只有他名唤张皎,这一个“皎”字,就难倒了旁人,十人之中,只有他自己会写。 除他之外,所有人夜里都住在一处,只有他每天晚上从不宿在营中,长官却不来盘问。众人见他举止神秘,暗地里没少猜测他的身份,有人说他是罪臣之子被发配到这里,有人说他是哪个将门虎子来体察下情,还有人说他是被家人送进军营磨磨性子的纨绔子弟,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张皎全然不知,只知道其他人对他隐隐有些疏离,不愿同他交往。他也不知如何和人熟络起来,每日训练之后,旁人坐成一堆,他自己只有独身一个。幸好他全不在意,休息时只自己一动不动地坐着,其余几个火伴见了,不由得互相暗使眼色,却也一连数日无人上前搭话。 刘瞻虽让他参军,却同他约定每天夜里都要回刺史府中,说是要他照料小玉和青骢马。其实凉州城中也可募到鹰侍,至于照料马匹,水生便可代劳,实在不需要他每天回府。张皎虽有几分不解,但也并不违逆,每天练习结束后便回刺史府去。 这天下午,营中五火合成一队,由队长教授棍法。棍子虽然不是兵刃,但好歹也算武器,使得好了也能杀人。这伙新兵年纪不大,正是好动的时候,看了一阵,兴奋异常,纷纷模仿着队长刚才的招式,伸着两条胳膊扭来扭去。 队长演练完毕,便点人照做,视线转过一圈,见一队人中就属赵小江扭得最起劲,便道:“赵小江,别在底下装模作样的,上前面来练练,让大伙瞧瞧你学没学明白。” 赵小江见自己被点到名字,扭扭捏捏地出列,从队长手里接过棍子,两手提着,鼓了一口气。队长见他起手的姿势不错,暗自点点头,可随即便见他这口气忽地一泄,转头不好意思地对自己笑道:“队长,后面俺忘了……” 人群中哄地一笑,赵小江的火长吴大眼脸上挂不住,出列道:“队长,让我试试。”说着,从赵小江手里拿过棍子,给他推到一边,呼呼地舞起棍来。 他舞得声响甚大,下面众人纷纷叫好,队长怒道:“好什么好?乱舞一气,我刚才是这么教的吗?” 吴大眼悻悻地收了棍,抬手挠了挠脑袋。赵小江见他自告奋勇,还一把给自己推到一边,以为他当真全学会了,没想到和自己一样,见状不禁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队长看了一圈,见到张皎,顿了顿道:“你,出列。”
91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