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小小的下州刺史,想要买下其中一匹,已要花去十余年的俸禄,他从哪得来了整整十匹?刘瞻心里冷笑,却也来者不拒,尽数收下,收下之后,反而是曹文叔喜笑颜开,像是得了莫大的奖赏。 等出了泾州地界,刘瞻唤来影七,指着这十匹马道:“我要马没有什么用,你选一匹试一试,要是喜欢便送你了。” 从长安出发时,影七原本和几个下人同乘一车,过了几日便被刘瞻以护卫之名调进自己车里。若行护卫之职,他应伏在车盖上面才是,刘瞻却让他进到马车里面,可之后他又没有别的吩咐,只是在一旁自顾读着一卷书,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影七自也无话,选了车中离他最远的一角,直挺挺地一坐就是一天。 方才曹文叔送马时,影七也侍立一旁,一眼便知即便在草原上,这些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马,听刘瞻要赏赐给他一匹,他心中丝毫不喜,反而有几分惴惴:他还未做过什么事,为何要赐给他这般好马? 他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辞谢,刘瞻已经先一步跳下马车,吩咐人将马牵来,抬手招呼他道:“愣着做什么,怎么还不下车?” 影七慢吞吞下了车,他虽然低着头,却知道刘瞻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正等着他挑马。他抬眼在十匹马间匆匆扫过一眼,抬手指向里面最瘦的那匹。 雍帝喜爱宝马,刘瞻虽然不擅骑射,可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也通些相马之术,见状摇一摇头,走上前去,在十匹马身上挨个摸摸、拍拍,然后牵了一匹出来,“我看还是这匹吧。” 这是一匹青白色相间的玉面青花骢,骨架高壮、胸膛宽阔、鼻孔粗大,影七只一眼便看出这是十匹马中最好的一匹。他有些局促,不知该不该收下,可刘瞻已经将马辔塞进他手里,“难得外面有这么好的一片野地,正好跑来我瞧瞧。” 影七犹豫道:“我是护卫,不该离开你身边。” 刘瞻一愣,随后笑道:“没关系,护卫也不在这一时。如此宝马,若不撒开四蹄,未免可惜。对了,小玉也一起放出来吧。” 小玉是他给雍帝赏赐给他的那只玉爪海东青取的名字。从前,雍帝年少时曾驯服一匹通体火红的神驹,思来想去,最后取名为“大红”。刘瞻虽身体孱弱,不似雍帝,可在取名一道上倒颇肖乃父。 下人抬来海东青的笼子,刘瞻亲手打开了锁。小玉一经放出,便跳到影七右手臂上。影七一手扶着缰绳,一手托着小玉,正要上马,却听一旁水生喊了一句,“且慢!” 影七回头,见水生小步跑上来,对着刘瞻挤眉弄眼,连做眼色。刘瞻好似不觉,只是对他笑道:“没事,上马吧。” 影七一跃上马,扬起手,小玉便即展翅而飞。随后他催动马鞭,轻轻一夹马腹,胯下那匹骢马顺从地小步踢踏起来。 他骑在马上,慢慢走了一阵,回头看了看,刘瞻仍站在原处,见他回头,对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 影七转回身,一抖缰辔,座下马又快了几分。 一开始时只是小步快跑,一阵微风轻轻扬起骢马青色的长鬃,一根根细丝拂在影七面上,传来一阵痒意。 他心里好像也有一处跟着一起痒起来,又跑出几步,忍不住猛地一挥马鞭。 渐渐的,座下骢马撒开四蹄,马的身子一点点拉长,好像拉成了一条直线。影七伏低身体,紧紧抱住马颈,和马贴在一处,好像和这匹马融为了一体。 远处隐隐约约能瞧见青黑色的山脉,可脚下之地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片平原。平原上生长着大片大片已经发黄的野草,一丛一丛紧紧簇拥在一起,好像一个巨大的黄色湖泊。 他和这匹骢马一起飞快地跑着,四周景色也飞快地向后奔去。半人高的野草摩擦着他的两只靴子,发出簌簌的声响,他腰间的短剑拨动草茎,每经一处,那处的野草便弯腰避开,惊起藏在草间的雀鸟,扑棱棱举翅而飞。 快跑啊,快跑啊!影七一下下催动马鞭。狂风割面,鬃毛飘扬,扑在他脸上,几乎遮住了视线,让他吸不进气去。他猛地将头扬起,但见得一片片原野从前面滚滚而来,莽莽荡荡,无涯无际,极目苍茫,天地何宽! 他感到自己也是一匹马,一匹斫下桎梏,顿开枷锁,解下络头的马。风声呼啸,震耳欲聋,如同原野的砰訇怒吼,一股胆气、壮气、磊落之气,迎面猎猎扑他在身上,在他胸中激荡不已! 他忽地一扯长缰,骢马长咴一声,人立起来。 马车上,水生望着远处,担忧道:“殿下,他还会回来吗?” 刘瞻不语,两眼瞧向远方。无边的野草蔓延着向天际铺开,原野之上静悄悄的,瞧不见半点人影。 又等了一阵,水生神色一苦,跌足懊恼道:“殿下干什么放他去跑马?这下好了,他连人带马一齐没了……” 忽然,静悄悄的原野上起了大风。大片大片的云从原野上面升起,向着他们飞来。风声呼噜呼噜响着,吹动着野草一齐向着他们低下头去,原野凭空里矮了一截。烈烈的日光直泻而下,无数耀眼的白芒在金黄色的草尖上跳动着,如同海面上的粼粼水光。忽然,海面上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好像一只轻舟,张满了风帆,被烈风吹送而来,劈开海浪,瞬息千里。刘瞻抬起头,瞧见那只雪白的海东青张开巨大的双翅,在湛蓝的天边掠过,忽然间收起翅膀俯冲下来,忽然间又一跃而上直冲天际,发出一道欢乐的啼鸣。 远处,一人一马拨开稗草,沿着时隐时现的小路缓缓而归。 影七催马走到近前,勒住缰绳,低头看向刘瞻。他看到一张微微苍白的脸,两只在从前的时光里他从没见到过的,温柔、平静、笃信的眼睛。 刘瞻也仰头正看着他。他看见影七不住起伏着的胸膛,看见他微微涨红了的脸,看见他额头上反射着日光的热汗,还看见他眼里含着感激,第一次深深直视着自己。 一瞬间的对视之后,影七跳下马,想要说些什么,刘瞻却已上前来,轻抚马头,高声道:“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十四……” 他转过头来,瞧向影七,“你不需要做我的侍卫,也不可能永远活在什么人的影子里,你想不想……去军中挣一个功名?” 影七猛然一怔,喃喃道:“挣功名?” 刘瞻以为他不解,又道:“功名只合马上取,封侯须向关山行。你有如此身手,岂能埋没于草棘之间?” 影七心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撼动,这让他一时忘了低头,就这么直直瞧着刘瞻那双也正望着他的眼睛。他从来只是一把刀,留在刘瞻身边也只是因为有恩未报、任其取用而已,他以为刘瞻也想要自己做他的刀,从没想过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他心中颤抖,眼里发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喉咙之中涌动。一阵巨大的冲动驱使着他想要点头,可随即,他心底一凉—— 虽然主上已不要他了,可他身为影卫,岂有回过头去戕害主上子民的道理? 胸膛当中烧沸了的血好像凉了下来,影七下意识地又要低头。刘瞻瞧着他,忽然道:“两国交战,难免血沃千里,但现在流血,是为着子孙后代不必再流。我是雍人,自然为着雍人着想,此一去不胜不归。你若是下不了决断,便把我所说当成对你的命令就是。” 他已略猜出影七心中所想,便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从前他虽许诺过影七,不让他做不利于旧主之事,可想来他那旧主连身边人都能随意杀害,岂会在意士卒性命?要他从军,想来也不算他失信。 影七同样想到此处。他想到了影十四青灰的眼,想到这些年里被他亲手杀死的将军大臣、王公商贾、各族首领,心里一松,于是任自己被“命令”二字的激流裹挟而下,在这种熟悉的不由自主之中获得了勇气。 “好,我愿从军。”他撩袍跪下,两手撑地,弯下腰,额头想要去碰刘瞻的鞋尖,却被刘瞻避过。 “你不必跪我,”刘瞻隐约猜出他所行大礼的含义,“你已经不是谁的暗卫了。” 影七神色有些迷茫地抬起头,过了一会儿,他眼中的光坚定起来,“谢谢殿下为我赐名。” 刘瞻闻言一怔,随后深深笑了,他低声唤道:“张皎。” 影七应道:“在。” 刘瞻笑意更深,朝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他起来,又唤道:“阿皎。” 影七愣了一愣,片刻后接过他的手,又应了一声。 “是。”
第十四章 刘瞻到达凉州的第一日,刺史府、驻扎在此的西北军要员便摆开宴席,替他接风洗尘。 他出发时正值秋末,等到了凉州则刚好入冬。这时申时刚过,可天上已不见半点亮光,只有一轮弯月如勾,照着粉粉簌簌的细雪,轻飘飘落下,一触到地上便即化开。刘瞻拥着厚重的貂裘,甫一现身,西北军人本就不甚热络的心就又凉了几分。 在这里的军人,久在西陲,在此成家立业,最多每隔数年换一换防区,谁也没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入京做官,因此见了刘瞻,本也没多少攀龙附凤的心思。加之一见他这副模样,更觉他只是来借凉州之地混一份军功的纨绔,因此人人只冷眼瞧他,对他客客气气地见礼,见礼过后便各自退开,冷淡之意已不言自明。 反倒是各个刺史府的僚属拥在最前面。刘瞻虽然名为凉州刺史,可还兼领了甘、肃、瓜、沙四州,因此这四州长官虽有刺史之名,但州政已不全由自主,往后升贬,多少还要养他鼻息,行止间不免带上几分殷勤,只盼将来上达天听,能得他说上几句好话。 刘瞻对这一冷一热早有预料,二者皆不放在心上,一面着意应付着众人,一面向前走去。 前面,大将军秦恭早等候在席间。他今日只着常服,虽仍不苟言笑,却让人感到勉强能同他亲近几分。他鬓角闪着银光,颌下一把短须白了一半,被烛火打斜里一照,脸上的皱纹里藏着一道道黑影,平时甲胄在身时不显,这会儿却显出几分老态。 他见了刘瞻,招呼道:“殿下一路旅途劳顿,甚是辛苦。下官与诸位同僚特此设下薄宴,算作为殿下接风洗尘。若有不恭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请上座。”说着,手掌向着正首虚虚一指,便有下人上前来要引刘瞻就座。 几个将领见威震天下的大将军竟对着这样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皇子以“下官”自称,虽知按制理当如此,却不免心里有气。只听从一人鼻孔中发出“哼”的一声,旁边那人忙扯扯他,他倒没再出声,只微仰着脖子,两眼望天。 刘瞻虽与席间除秦恭以外的众人素未谋面,可来之前早已做过功课,识得出声这人乃是老将柴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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