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笑笑,“刘瞻愚钝,舅舅不妨将话说清楚些。” “人啊,有时就像树。人有了功名,便好比树有了根。功名大了,便好比根扎得深了,这树才能长得枝繁叶茂。” “可你的枝叶繁茂了,别人瞧着,难免生妒。”萧宏义看着刘瞻,继续道:“所以说,要多结交些朋友。朋友多了,便好比把根扎得多、扎得远,这样树长得再大,也能立得住、立得稳,不怕风雨拍打。往后若是在军中上上下下都有朋友,咱们萧家这棵大树,也就不愁在朝中让人给轻易撼倒了。” 他说着,两手捧在胸前,虚虚一抱,拢成树冠的形状。刘瞻冷眼瞧着他,方才心中那一点感动早一扫而空。他听了萧宏义话中之意,已然不喜,见他如此动作,更觉烦恶,喉咙一痒,便要咳嗽出声,被他生生忍住,只胸口鼓了两下,发出些含混的气音。 “舅舅所言,我都记下了。时候不早……”刘瞻勉力平稳了声音,正待送客,萧宏义却道:“等等,我还有一事。” 刘瞻右手攥成拳头放在嘴边,用力咳出两声,喉咙里的痒意却未止住,勉强道:“舅舅请讲。” “先前捡来那人……”萧宏义压低了声音,紧盯着刘瞻两眼,“听说你一直养在府中,这些时日,甚至还让他到处乱走。王府里人多眼杂,你难道不怕叫人瞧见,不知又要传进谁的耳朵里了。” “舅舅说的莫不是我府中新来的鹰侍?”刘瞻微微一笑,因为强忍咳意,声音有些发抖,“父皇赏赐于我的那只海东青,府中无人会照料,恰好水生有个远方的族弟,曾和人学过几天训鹰之术,对海东青也曾有所耳闻,我便将他招入了府中。他在来京路上,和人起了些冲突,身上受了点小伤,我破例让他在府上休养,现在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萧宏义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刘瞻找的这套说辞,虽然稍有不通之处,但大略上也还说得过去。他愣了一会儿,才道:“既如此……你这‘鹰侍’,可要随你同去凉州?” 刘瞻点头,“自然。” 其实他方才所说,倒有一句的确是真的。那日宫使将海东青送来府上,府中下人无人见过此鸟,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可打开笼子之后,那鸟竟直接跳到十四手臂上,朝他轻轻叫了一声。 刘瞻一愣,随口道:“这鸟和你倒——” 他话音未落,忽然意识到,十四是从草原来的。 这念头方一生出,他心思又是一转,随即想到,听闻狄震在出使之前,曾在席间当着众人之面杀了手下一个死士,更兼从前便有他豢养死士的传闻……莫非派十四来刺杀秦恭之人,便是狄震么? 刺杀秦恭,和这次大举南侵,这中间有没有关系? 他两眼紧盯着十四,眼瞧着他一手托着海东青,在自己的注视下,先是一怔,随后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脸上血色褪了下去,低下头不敢再瞧自己的眼睛,隔着衣服也能瞧见身上肌肉都绷得紧了,恐怕他所料不错。 刘瞻压下心绪,敛去神情,只若无其事地道:“既然此鸟与你有缘,便烦你照料一二了。” 十四抿起唇,手臂上的海东青微微弯过脑袋,睁着两只黑色的圆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唉!”萧宏义又气又急,又颇感无奈。他不明白刘瞻为何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刺客。 “你之前说要试探于他,不知可探出什么来了?”他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无力道。 “对幕后主使,倒是有了几分头绪。”刘瞻胸中渐渐由痒入疼,又压抑着咳了两声,“我让他在府中自由走动多日,他倒也没动其他心思,其实……罢了。舅舅放心,我自有计较。” “这么些天,我对此人只闻其名,未得一见。”他虽让萧宏义放心,可萧宏义如何能放得下,“如今临行在即,何不唤此人出来,也让舅舅瞧瞧他长了几只眼睛。” 刘瞻叹一口气,知道若是不让他见到人,他怕是从此之后夜里都睡不着觉,便吩咐道:“唤十四过来。” 影七经人传唤,进得屋中,正瞧见刘瞻与萧宏义相对而坐,萧宏义愁眉苦脸,刘瞻神情疲惫,脸上有几分无奈。 他自知这时自己身份是晋王府中的家丁,因此见了萧宏义便向他见礼,“见过员外郎。” 萧宏义见他识得自己,以为刘瞻曾向这人提起过他。却不知其实是影七从春天随狄震一同来到长安,到中秋夜刺杀秦恭的这半年里,早将在朝的京官一一记下,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上下打量一番。眼前这人身高近八尺,骨架不大,可筋肉结实,眼中光芒内敛,要么胸无城府,要么就是城府极深之人。 一个胆敢刺杀他大雍大将军的刺客,是其中哪个? 萧宏义心中忧心更甚,瞧瞧刘瞻,又瞧瞧那刺客。端详一阵,忽然惊觉这人高额秀鼻,剑眉星目,初看时不觉如何,再一看其实生得甚是清俊。他心里一沉,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忍不住暗暗揣摩:总不会是坏在这儿了吧? 他心乱如麻,意有所指地对刘瞻嘱咐道:“殿下在北地,还要多加小心才是。我……唉!我就先告退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又看了影七一眼,才迟疑着离开。 刘瞻等他走出屋外,再忍不住,手按胸口,大咳起来。 他咳得甚是用力,一声一声,全无止歇,额头上鼓起了几根细细的血管,从那上面淌下汗来。 影七站在一旁,只觉他好像要把肺震碎了咳出似的,不免有几分不安,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刘瞻手上。 刘瞻接过,可他大咳不止,杯子一拿到手上,里面热水便洒出大半,勉力凑到嘴边,却喝不进去。他心中烦躁,干脆将杯子放在一边,不料却没放稳,剩下的小半热水也洒出来,茶杯打斜转过一圈,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炸成碎片。 刘瞻攥紧了前襟的衣服,一声声咳嗽好像金铁相击发出的鸣声。 他知道十四就在旁边,可他只站在原地,即便见自己咳成这样,也仍同自己礼貌地保持着距离。方才那一杯热水已是他对自己最大的善意,他二人之间,看来可说是“杯水”之交。 刘瞻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由自己新想出的词语,不由得想要苦笑,可一声声咳嗽脱口而出,让他实在无暇他顾。 没来由的,他想起刚才从十四手中接过茶杯时,自己这只冰凉凉的手碰在他指尖上的温热触感,然后更加没来由地暗暗想:若是此刻在他面前咳得要死的是他那主人,他又待如何? 这念头只在心中转过一瞬,他随后便想:他能为那人去死,别的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去做的?我想这个又做什么?与我可有半点关系? 思及此,他心中莫名涌起一阵轻飘飘的愤怒,却不知是生谁的气。这愤怒转瞬即逝,可余韵却带着几分酸楚,他仍一声声地咳着,停不下来,手指绞紧了衣服,背上溻出一层冷汗。 忽然,从后心处涌来一股热流,随后他胸口的滞闷之气竟忽然平了。刘瞻本能地猛吸进一大口冰凉的空气,喉咙里痒意渐止,带着几分困惑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略带担忧的眼睛。 他心里一颤,一时忘了道谢。 影七退后一步,低声道:“冒犯了。” 刘瞻瞧着他,心中回忆起刚才贴在自己冷汗涔涔的脊背上的那只比热水还要更热的手掌,一只手在身侧攥成拳头,若无其事地道:“没事,还要多谢你。方才那是什么功夫?” 影七答道:“是导气之术,可以稍稍理顺阴阳之气。” 刘瞻从心绪涌动间回过神来,白着脸对他微微一笑,心中暗道:方才说得错了,看来这应当叫做“导气”之交才是。
第十三章 刘瞻启程之日,故交多来相送,他心中感念,一一辞别众人,登上马车。 车轮轧在青石砖上,发出连绵不断的嘎吱声响,他掀开车帘,看着驰道两侧树木摇摇晃晃地向后而去,心中一半是喜、一半是忧。 长安一别远,凉州风物新,不知此一行于他而言,最后究竟是福是祸。 马车忽然停下,随后刘彰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弟弟略备薄酒,替兄长饯行,兄长请下车吧。” 刘瞻一怔,起身走出马车,见悠悠长道,两行绿柳如烟,柳树下摆着一方小案,上面放着一只酒瓮、两盏金樽。刘彰见他探身出来,微微举手向他致意。 见刘彰不称孤,刘瞻便也不以“东宫”相称,微微一笑,跳下马车,“彰弟有心了。” 刘彰将他引至案前,从案上拿起两只酒樽,递给刘瞻一只,“兄长此去,山水万程,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临别之际,无以赠行,一杯薄酒,聊表拳拳此心。” 他说着,举起金樽,“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兄长,请。” 这一句“西出阳关”忽然引出刘瞻心中愁思,他顿了一顿,整整心神,微笑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彰弟,请。” 两人相对饮了一杯,刘彰抬头看看,手攀柳树,折下一段柳枝,递给刘瞻,“万望兄长保重。” 这时秋意已浓,柳叶却还未完全转黄,仍带着几分青葱的绿意,刘瞻接过,瞧着刘彰两眼,心中忽道:我将十四留在府上,他定然已经知晓,可言语之间丝毫不露,莫非果真如舅舅所说,他要把这把柄一直捏在手上,日后某天再忽然发难? 这念头一出,忽地打破了他兄弟二人间难得的温情,刘瞻心里隐隐升起几分愧怍,自觉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彰弟在京也要善加保重,”他带着几分恳切,“多替父皇分忧。” 两人告别一番,刘瞻搁下酒樽,回身登上马车,转头回望。但见城阙万重,飞宇相连,五陵上轻烟隐隐,云气青蒙,这座他自小生长的长安城,正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他。他看了一阵,随即收回视线,对刘彰微微颔首致意,矮身进了马车。 车轮又转动起来,重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马车行出很远,刘瞻忽然打开车帘,回头看去。远处,刘彰拢着两手,仍站在驰道中间,已看不清脸,只能看到细细的一道身影。 刘瞻心中一酸、又是一热。他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是从何时起渐行渐远的?他想不起来。 这样也好,他想,他远走凉州,兄弟反而更像兄弟。 辞别刘彰之后,一路向北,秋色愈浓,所经之处,各个地方官无不对刘瞻竭诚相待。刘瞻虽不是太子,却也是亲王,兼又刚领了凉州刺史,荷任一方,许多人为求仕进,对他极尽巴结之能事,其中巴结的最厉害的,乃是泾州刺史曹文叔。 要知道雍夏结盟时,狄夏举国所献宝马,也只二十匹而已。狄夏结盟,并非真心,倒也不必再说,可那曹文叔大手一挥,便送上了十匹马,各个膘肥体壮,皮毛油亮,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好马,倒当真让刘瞻有几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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