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的不语给出了答案。 虽然早已有猜测,但朔月心头还是狠狠跳了一下。他继续问道:“杀了……您之后,我会发生什么吗?” 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声音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悲悯:“你会终结我们的痛苦。” 箭簇静静放在桌上,发出寒冷的光。…… 眨眼间一夜过去。 白日里的公主府中,乌檀盔甲齐备,手中把玩着一支箭,箭尖在烛火下闪烁出冰冷的光。 “殿下,听说阿穆尔闭关了。”副将俯身道,“阿穆尔常常与大法师谈到深夜,昨夜亦是如此,师徒二人相谈甚欢,于长生之术颇有心得,便闭关修行。” 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来说,倒不算十分离奇。只是…… 今日阿岱便要率领大军直奔峪州,誓要从周人口中夺下这块肥肉。阿岱近日虽有折损,却依旧凭着过去的战功和大法师的辅佐,从父王那里得到了领兵出征的权利,却由她留守王城、不得建功立业,如何不憋闷? 在这关头上,大法师必定跟随阿岱而去,可阿穆尔却突然闭关…… 乌檀眸中精光一闪:“到底是周人……随我去看看。” 北狄大军即将开拔。朝露立在宫门前,最后一次看向这座生活了数月之久的王城,看向那个原本属于朔月、但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的位置,长长叹出一口气。 世上寿命本是永恒定数,只是天赋运气不同,有人寿命绵长,便有人幼年早夭,都是寻常天然之事。却有贪婪之人妄求长生,将这定数肆意分散,使得长明族成为如今的混乱模样。 而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将混乱的指针拨回原处。 他重新挂上淡漠高远的笑意,朝大踏步走来的阿岱施礼,恰到好处掩住眸中一点轻蔑。 朝露遥遥望向坠向地平线的落日。 他曾在过往几万个黄昏中,几万次见到这样的落日,而今终于有机会,可以与这落日一道坠入地平线。天黑了。 趁着夜色,北狄军马朝着峪州奔袭而去,战马成片踏过广袤土地,土地震颤着发出大战在即的宣告。峪州近百年的城门巍然屹立,静静等待着来自北方的不速之客。 而就在这样紧绷的气氛中,白水城西门外,一户人家的柴房中却钻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本该闭关的朔月着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面前是丛生的密林,他回头望望高耸的城墙,确认自己已经从朝露所说的地道钻出了白水城,旋即牵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南面奔去。 此行的目的地是大周雁城。 陡然间,黑暗中闪出一片火把,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发晕。 火把分作两列,乌檀自其中缓步走出,笑吟吟的:“听闻大法师的亲传弟子昨夜开始闭关,怎么这么快便出关了?” 尽管是六月,漠北的夜晚依旧浸着丝丝寒意,城外人影渐稀,夜深月沉。 朔月背着双手被缚,顺从地跟在乌檀身后,向着峪州前去。 从朝露那里得知部分真相后,他便准备回雁城去与楚静澜等人商谈破敌之策。朝露对外宣称他闭关不见生人,实则告知了他这一条出城的密道,让他趁夜色离去。 如今看来,却并没有瞒过乌檀。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月亮时隐时现,照出乌檀阴冷的神情:“想不到大法师亲传弟子,竟是周军细作。” 朔月避而不答,月色下面庞如仙灵般秀美。只是仙灵出口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听闻北狄大军往峪州去了,怎么殿下如今才动身?” 看方向,他们正在往峪州去。乌檀不愿留守王城、将功劳拱手让于阿岱,抓了自己便是去峪州的最好理由。 名为大法师亲传弟子,实则为周人,明面上闭关,实际上趁夜色出城,如此行径,不是细作是什么? 身为将军,抓住了潜伏在身边的细作,自然要将他带去战场叩开周军大门,依照乌檀不信长生的架势,最好还要将他与朝露的长生一并拆穿,让阿岱颜面无光、乖乖让位。 两人走在最前面,低声的交谈传不到身后的士兵耳中——毕竟在众人眼中,他如今还是北狄受到上天赐福的某种象征。 朔月不动声色地将舌下压着的丹药咽下。 也就是此刻,乌檀手腕一翻,长刀掠过他的面庞:“听说你得了大法师亲传,如今不死不灭——如今,也让我见识一遍。” “这是我配制的药,可延缓伤口痊愈,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朝露将药交给他时如是说道,“十二个时辰内起效,之后便可恢复如初。” 刀顺利地刺透皮肤。 片刻之后,伤口依旧流着血,未见痊愈,滴滴答答地融进黑色衣衫,全然不复昔日宴席中七窍流血而复生的神明模样。 时隐时现的月色中,乌檀定定地注视着那道伤口,面色透出恼怒和凶狠。手起刀落。 新添的伤口依旧安安静静地淌血,实打实做不了假。 乌檀面色变幻,最终冷笑出声:“还真被你骗到了——怎么如今不骗了?” “殿下英明,这点把戏只能瞒过阿岱,岂能瞒过殿下。”朔月拿手背擦了擦血,擦得半张脸都是血花,“我向往长生是真心实意,岂料大法师所谓的长生只是骗术,收我为弟子只为巩固他的骗术。不得已,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不料在这里遇到了殿下。” 冰凉的短箭贴着肌肤,那是临行前朝露交托给他的三百年的希望。 ——“殿下若不弃,北狄战胜后,我自能破除大法师所谓的长生之法。” 次日夜,阿岱偷袭了峪州驻军。遭到偷袭的周军仓皇逃窜,阿岱领兵在前,立在高坡上注视着撤退的周军,志得意满:“进城!” 身旁的朝露一身白衣,静静望向不远处的城池。 一路奔袭,夜色中的峪州城渐渐映入眼帘。 十二个时辰将过,朔月脸上的伤口渐渐有愈合的征兆。他随乌檀立在峪州城外的龙牙坡上,下定决心般转头:“殿下。” 在乌檀诧异的神色中,他有些腼腆地道谢:“谢谢你将我送来峪州,不然我恐怕明天才能到。” 他手腕捆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牵在乌檀手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而眼下他正一脚踏在龙牙坡——这以陡峭崎岖著称的陡崖边上。 这是悬崖峭壁,跳下去大半是死,纵使不死,再想回峪州传递情报也不能!乌檀认定他只是常人,认定他怀揣北狄的情报,纵使要逃跑报信,也只会细心谋算、小心设计,绝不会让自己落得身亡又失败的结果。 这可是悬崖峭壁——乌檀脑中猛然浮现出与朔月初见的那夜,彼时朔月便是从悬崖峭壁上滚落! 是不死之人,还是不惧死亡、自信与天争命之人?她来不及多思考,朔月一贯温和的声音已然传入耳中:“要么殿下放手,要么我们同归于尽。” 惊怒之下,麻绳自她手中脱落,朔月纵身翻入陡崖。 十二个时辰的钟声敲响,脸上的刀伤痊愈如初。…… 传言,远古有修仙之所白玉京,白玉京有上古奇兽衔尾蛇,那是长明族人不死之身的来源,是易命阵法中的图腾,是不死者心口上的印记。 彼时的长明族人,或者是得到了衔尾蛇的祝福,或者是用某种卑劣的方法杀死了它,吞吃了珍贵的血肉。 不管怎样,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衔尾蛇既死,世间唯一的不死血脉只剩长明族人,也因此为人争夺。 而在无休止的争斗间,谢氏皇族出现了。他们用武力和权威扫清了其他觊觎者,或许还为长明族择定了隐居之所、保证名声隐秘、定下远古契约。 但不死之身并非人人皆有,长明族人们发现,在有些人得到长生时,便有更多的人幼年早夭。长生不死之人依然诞生,其余人的衰老变成了肉眼可见的事情——是长生之人偷走了他们的生命! 这是一场宏大的偷窃。拥有长生的人或愧疚或悲怒,寿命短暂的人愤怒而绝望,族中争执不休,父母血亲间的关系变得畸形可怖。 长明族人开始恐惧,但为时已晚。诅咒在他们得到衔尾蛇时便已经生效,必将伴随他们直至所有人灭亡。 三百年求索,同为长明族不死者的朝露终于找到了除掉诅咒的办法。 不死者杀死不死者,一环扣过一环。 朔月自陡崖下醒来,听着断裂的骨头迅速生长的沙沙声。 朝露亲手交给他的短箭还贴在心口,他将用这支箭为朝露送上梦寐以求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我们朔月还是蛮聪明的(骄傲)
第58章 我愿早还乡 阿岱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地攻破峪州边军,自是春风得意。 一时却有心腹来报,说公主带了人马出城,又说公主令他回来报信,说大法师的弟子乃是周军细作,此刻已然脱逃,必然有诈,绝不可再进军。 阿岱一时迟疑,朝露却淡淡出声:“阿穆尔是不是骗子,殿下不是亲眼见过吗?” “殿下怀疑他,难不成还怀疑我?”朝露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魔力,更确切地说,是他给阿岱的不老丹中令人迷醉的药物起了作用,“公主如此说,不过想在您之前入城,抢走这份功劳,否则她为何抗命出城?” 死而复生的奇迹再度浮现,那不老丹也确实令他更胜从前。回忆起从前与乌檀的种种龃龉,阿岱冷哼一声,依旧向前进军,很快越过小叶城,往大叶城去。 不同于小叶城修在高坡处,百里外的大叶城地势低洼,是绝好的瓮中捉鳖的所在。 城外草木深深,有个身影手持弓箭,静静等着战争打响,射出完美一箭。 被偷袭的周军丢盔卸甲,四散奔逃。阿岱势头正盛,却也不是全然的蠢货,甫一撞开城门,但见四下寂静若无人,却陡然清醒过来:不好! 多年的征战经验救了他。这不是丢盔卸甲望风而逃的孤城,而是隐匿在阴影处严阵以待的利刃。 只是已然来不及。无数身影从四面八方冲出,厮杀声震天,束手无策的军队被冲的七零八落,任是神明在侧也无力回天,阿岱大惊:“撤军!” 也是狄人骑兵凶悍,又在进城中途便止住,竟叫他们硬生生冲出了合围之势,一番狼狈后撤进了小叶城。 无碍,他还有大半兵力,小叶城易守难攻,仍旧有翻盘余地。阿岱脸色阴沉地清点人数,一抬眼看见朝露岿然不动,心中渐渐有了想法。 他还没说出口,朝露已然淡笑着开口:“明日便由我再让他们见识一番神明之威,殿下以为如何?”一夜静默。 次日清早,周军兵临城下,只待将军下令攻城,直到小叶城城楼上出现了一道身影。 城下一阵轻微的骚动——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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