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不懂谢从澜为何如此放低姿态——皇帝是永远的掌控者,便是觊觎自己的不死之身,也大可顺着自己的心意作为。 或许,是想将自己收入后宫? 因着身体孱弱的缘故,谢从澜尚未有后妃。 无人的夜晚,烛火摇曳下,他自然而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谢从澜神色一滞,勉强笑道:“为何这么问?” “只是确认一下。”朔月坦然回应着谢从澜的目光,“假若陛下想的话,我没有不情愿。我的一切都属于陛下,陛下想怎样对待我,都是可以的,不必委屈自己。” 毫无私心的话,全然坦白的人。 谢从澜久久不语。 “你果真这样想吗?” 朔月反问:“陛下是想问,我是否也对谢昀这样说过吗?” 外头风声簌簌。 “诚如陛下所想,我只是履行契约。”朔月道,眉宇宁静未有波澜,“当日见面,已经与陛下说清楚……所以今日只是确认一下,陛下不必多思。” 锋芒、锐利、敏捷。 看着还是昔日温润模样,内里却已经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大字不识、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年,却又有从未改变的坦白和赤诚,如何不勾人魂魄?谢从澜静静地想,谢昀当真是教养出了一个好孩子。 只可惜他呕心沥血地教养,千算万算为朔月铺平道路、留下保障,却还是让自己摘了果实。 谢从澜没有应他,这个话题便从此不了了之了。 新皇登基后第一场大练兵,朔月随谢从澜去往东门城外的禁军大营校场。 连绵的秋雨过后,京城便一日日地冷下来,清早起来,外头的玉兰树都挂着莹白的霜。 点将台上,众位将军簇拥,底下在热火朝天地练兵,因此纵使天寒,谢从澜也没裹上厚重大氅,寒风中脸色似有些苍白。 朔月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他今日换了身银黑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一派少年侠气,任谁看到都不由得双眼一亮。 谢从澜负手立在点将台上,衣袍卷起猎猎的风,朝他笑笑:“无妨。” “你孤身潜入北境杀敌,合该给你个封赏,不然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谢从澜旧事重提。 他还没有官职。 毕竟客卿再怎么好听,也不过一介白衣。 此次练兵,他便站在谢从澜身侧。周廷山回京不久,便将他的英雄事迹传了个遍。 皇帝也下旨褒扬,众将都知道这是孤身潜伏北境、一力破除不死阴谋的朝廷客卿,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敬重,以前那些怀疑他身份的风言风语也散了些许。 宫中古籍珍宝甚多,得陛下恩赐,留在这里研讨习学,也是合情合理。 朔月从暗面来到明面,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身份。 过去他在谢从清身边,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抹杀干净。而如今,他已然回不到那种隐秘的生活了。 朔月躬身道:“陛下,臣能留在宫中,研习古籍、讨教医术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 谢从澜抬手让他起来,起身时,朔月不禁有些恍惚。 第一次以相对独立的身份站在众人之前,陌生感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 客卿的身份,留在宫中的理由,让他从暗面走到明面与人交往,都是谢昀昔日一手安排。谢昀若是能见到他如今的周全样子,大概会很欣慰吧? 只是他终究背弃了谢昀。 点将台下,兵士们呼号声震天。谢从澜跟一位将军谈着什么,朔月便走了个神,望着谢从澜,莫名在心中描摹出谢昀的面孔。 这样的郑重场合下,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谢昀,亦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谢昀与谢从澜比较,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诡异地掠过这样的想法。……不像。 他心中莫名划过这个念头。 不止是年少和年长、康健和病弱的区别。谢从澜轮廓柔和,一双桃花眼总是含笑多情。谢昀却是眉如墨画,眉骨不耐烦时压着,有股锋利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你时,便像半掩在鞘里的剑,趁人还懵懂时取人性命。 先前还不觉什么,现在细细想来,谢昀和谢从清似乎也不是很相像。 包括几个皇子和王爷,谢家人容貌多柔和,少有这样浓烈夺目的长相。 朔月被这个念头震得浑身一激灵,忽而有声音传来:“微臣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循声望去,入目是一双锋利的眉骨。 ——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林迩。 谢从澜温和抬手:“林相政务繁忙,近日又卧病在床,朕岂会怪罪。” 两人又笑着客套几句,起身之际,林相向他投来了目光:“许久不见,朔先生一箭射杀北狄法师,除了长生阴谋,当真是天纵英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大人是想问,在此之前大法师是如何瞒过众人,做出此等刀枪不入的假象吗?” 这也是众人都关心的话题。 在此之前,朔月也与谢从澜谈过。 他未将朝露的真实身份告诉谢从澜,只说那大法师长生是假,与阿岱合谋篡权是真。 大法师本身身体强悍,功夫不弱,又有江湖上私下流传的丹药相助,与楚静澜打斗时刀枪不入的神迹亦是借助丹药恢复。阿岱挑选他做了所谓的神明,伪造长生不死的奇迹,赢得狄人信服,动摇大周军心。 “原来如此,狄人当真狡诈。”林相听罢,微笑着颔首,“若真有长生不死,也该庇佑我大周朝,庇佑陛下才对。” 朔月微微一顿。 林相年近五十,浓眉如剑,目若朗星,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流英俊。 但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去往北境之前,他也曾与林相有过一面之缘。林相多年来高居庙堂,老成谋国,看人看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对他尤其不屑,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全然不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的目光却有一种熟悉感。 比谢从清更深,比不由僧人更粘腻。 触碰到他的目光的时候,仿佛无数只黑的白的黄的手一齐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拉向深渊的最深处。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当夜,他出了一趟宫。 谢从澜从不干涉他的日常行动,只是问他今日过的开不开心:“若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便不去了。” 九五之尊简直可以说是低声下气,而这便几乎成为常态。 他问:“陛下不问我去何处吗?” “若你想说的话。”谢从澜抬手,为他整理有些歪的衣襟,好像已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遍。 这动作谢昀从前也常做,偶尔还骂他两句。 如今对象换了谢从澜,朔月反倒有些不适,但还是顺从地站住不动,任由谢从澜为他整理了衣襟:“多谢陛下。” 注视着朔月渐渐远去,谢从澜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嘴上说着只为契约,但心里还是挂念着那个人吧。 深夜时分的万寿庵,秋雨秋风打得竹林瑟瑟。 朔月站在万寿庵外,踌躇不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谢昀退位失踪,但慧云夫人仍旧是谢昀的生母,一应待遇如常,无人敢怠慢半点。 难道他当真以为,那一星半点容貌上的不同,能够证明什么吗? 那未免也太可笑。 朔月原地静默片刻,笑自己不清醒。 直到寂静的万寿庵中,响起尖锐的碎裂之声。
第61章 二十年前的旧事 半个时辰之前,林相正在府里听美人弹琴吟诗,正潇洒自在,随从却递上了一封来自万寿庵的信。 送信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婢女,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名,似乎还叫什么琴心,还有几分当年的秀丽模样。 琴心垂着头:“我家夫人说,多年未见,请林大人往庵堂一叙旧情。” 庵堂里那个女人有很多个身份。是带发修行的慧云夫人,是老皇帝的妃子,谢昀的生母,亦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小姐,周令仪。 他们已经有二十年不见了,如今却又送信来,打的什么主意,实在令人一目了然——至少在林相眼里是这样。 一个女人嘛,林相玩味地想着。 总是想借着昔日旧情攀攀关系、搏搏富贵的。 二十年前,他还是林氏大公子,风流倜傥,冠绝京城,周令仪就像京中所有闺秀一样对他心生好感。直到她成为天子妃嫔,这份私情也未能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最后还瞒天过海,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直到二人私事被姑母撞破,姑母为保全他和林氏,决意杀她灭口,奈何她乖觉得很,孩子一生下来便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去了庵堂,皇帝本就不喜她,她得以在庵堂平安度日,也算逃过一劫。 倒是留下的那个孩子,后来又被姑母带在身边教养,不过这是后话了。 想到这里,林相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刀伤,有些心有余悸——非要搞那么激烈的一出,一点不懂见好就收,实在不像自己的儿子。 京城中是非多。在那之后,同胞弟弟林迩走上了他原本要走的为官之路,一路做到丞相,而他出使南羌,远离了京城,近日才回来。 她孤身一人,一边被姑母压着,不得进宫享福,一边又好面子,不敢告诉谢昀实情,打着清修祈福的名头,独自一人在庵堂里穷困潦倒,如何能不怨怼? 直到那场深夜宫变戳破了事实真相,她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便给自己写信,想靠着当年春风一度的情分、诞育子嗣的功劳,再博一番富贵。 ——女人不都是这样?哪怕是姑母那样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一辈子困在家族和血脉之间不得自在。 林相迅速对前因后果作出了一番注解,全然忘记了那个孩子的诞生是出于他的强迫,而非他与慧云夫人情投意合的产物。 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区区一个破落伯爵家的小姐,当然不可能不为自己倾心。 这二十年的孤苦清修,也是因为心中挂念的男人只有自己。 当年是,如今也是。 林相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过高地估计自己,而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慧云夫人没有死? 十月怀胎生子,二十年庵堂清修,她虽囿于家族,不能说出真相,不能鸣冤殿堂,但,死,死还是很容易的——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片刻之间就能脱去尘世束缚,远离这些苦难。 所以,为什么呢?是在等自己回来吗? 慧云夫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80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