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周人少年…… 不久前,此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大言不惭地请求自己帮忙,说自己能破大法师的秘术。 而今看来,他确有这个能力。 “且看着吧。”乌檀淡淡吩咐,“盯紧了阿穆尔,若是周军的细作……” 佩刀寒意如雪。 北狄的刀尚且悬在头顶,朔月却先受到了师父的伤害。 他万万没想到,来到北狄这边后的头一件大事,是……读书。 一时间他不禁恍惚,凑到窗边看了看——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北狄国都,而非大周的皇宫、谢昀的御书房。 “你要变得更强。”朝露面容冷峻,“接下来,乌檀必定会向你打探情况,你也要向周军那边传送消息、应付阿岱。时间紧任务重,靠你这幅蠢样子是不够的。” “没有人能永远护着你,你在宫中所学的那点东西远远不够。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会尽己所能地教你。” 朝露的话唤起了某些恐怖的回忆,朔月本能地否决:“我不……” 朝露漠然铺开书卷:“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白日应对狄人,晚上读书深夜。 朝露比之前的任何一任老师都要严苛,谢昀在这一对比下堪称纵容。可怜娇养的小神仙,在这大漠风尘中活生生累瘦了一圈。 上到读书,下到习武,远至江湖奇门异术,还有朝露多年来研究出的、与不死者相关的各种秘法——在朝露这里,朔月再度听到了久违的易命之法。 他好奇道:“这法子真能成吗?” “当真。”听朔月颇为自豪地说完和不由僧人周旋的故事,朝露面无表情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所以不要乱来。” 朔月缩缩脑袋喔了一声,却又听朝露道:“这法子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若你再度陷于此境地,反抗不成,可以试试我教你的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朔月雀跃地凑过去,却又被朝露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这法子对身体多少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乱用,听到没?”…… 今日的课程是行军打仗。 朔月苦思良久,在地图上落下一点:“这里?” 朝露难得点头:“不错,有长进。” 朔月搁下笔,叹道:“我好久没见过陛下了。” 朝露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微妙。 或许是不耐烦朔月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皇帝,或许是诧异这皇帝竟放着不死之人在侧,却对众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视若无睹。 他冷眼看他,敲敲桌子:“有想他的功夫,不如多学点东西傍身。” 烛火燃亮的夜色下,朝露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怅然。 七日后,朔月随着朝露出现在祭坛之上——作为神明的弟子,获得奖励的信徒,民众虔诚信仰的第二个具象。 在往后的岁月里,即使他们已经被认为是假冒长生行骗的骗子,在这个祭坛上发生的故事还是被久久地流传了下来,成为那些痴迷长生之人幻想的源泉。 两个美丽到不似凡尘中人的年轻人站在高台之上,沾染着神明的芬芳。 朝露面上挂着慈悲的微笑,为众人递上利刃,宣称自己被上天派来拯救世人,“杀我后,我复活,罪孽即可被上天原谅”。 在绵延不绝的疼痛中,朔月如观音一般静立,看着那些刀刃由试探到疯狂,仿佛如此这般真的能消解昔日所犯罪孽。 神越是盛大,人越是渺小。 阿岱的存在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强烈了,即使他站在朝露身前,是这场盛事的主导者,可人们的目光还是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二人上。 大法师是因王子殿下天命所归才降临凡间,那么为何赐福于公主的侍卫? 何不赐福于王子殿下? 流言如风一样散播到各地时,朔月与楚静澜取得了联系。 那头的人对于他的生还大喜过望,对于他成了北狄大法师弟子、第二个拥有不死之身一事亦是不可置信。对此,朔月只说具体实情信中难以言明,待时机成熟再里应外合,一举攻破北狄大军。 在乌檀和阿岱间周转、被朝露教训着苦学的晦暗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听闻周军又打了场胜仗,趁夜火烧了北狄的粮草。朔月随信送去的布防图起到了很大作用。 阿岱对此大发雷霆,奈何周军半夜偷袭,朝露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军队,那神明的威慑也无法体现了。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应对乌檀、跟随朝露学习、应付阿岱和病重的老单于、向周军传递消息、登祭坛赐福——时间过得飞快,却又被枯燥和谨慎拉得漫长。 朔月每天都想念谢昀,提笔想给谢昀写信,但毕竟身处敌营,能向楚静澜传递消息已是危险至极,又岂能再做此等冒险之事。 于是只好搁笔,对着白纸发呆。 不知谢昀此刻在做什么呢?林家是不是清理了?新政是不是推行成功了?那群顽固又根基深厚的老臣和王爷们还听话吗?他同林小姐怎么样了?他知道雁城打了胜仗,知道北狄的情形吗? 他……也如同我想念他一样想念我吗? 朝露冷眼看着他出神,毫不容情地拿笔敲他的额头:“就这么想他?” 朔月不知道为什么想念谢昀还需要理由——当朝露问起时,他愣了半晌,才道:“陛下待我好。” 想念谢昀,保护谢昀,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同清晨睁开眼睛、傍晚进入梦乡那样自然宁静。 随着时间流逝,长安城的很多事情都逐渐模糊,而那个人却一日复一日地清晰。 朝露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我还以为是为了那劳什子契约。” 朔月顿了顿,并不肯就这么抛弃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事情:“自然也是,这些都是一样的。” “一样?”朝露终于抬头,目光直直看过来,“谢从清待你好吗?你也想念他?你也会这么对待未来的皇帝吗?” 他语速快,朔月沉浸在书里一时没听明白,惑然反问:“您说什么?” 朝露欲言又止。 其实他更想问,如果谢昀不是皇帝了,你还会这么对待他吗? ——这些时日,朔月对于“陛下”的执着,似乎已经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可假若有一天,皇帝换了人呢? 但看着朔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个问题不该他来问。 当然,或许事情也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在此之前,大家都糊里糊涂地过一段快乐日子也不错,就像这二人之前一样。 朝露摇摇头,道:“手伸过来。” 朔月依言伸手,朝露却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照着他掌心割下去。 朔月猝不及防吃痛,下意识要收手,刀却一直牢牢按着,直到流出的血聚满了一个瓷碗,伤口才被允许痊愈。 他痛得眼泪迷蒙,只听朝露云淡风轻道:“最近有点事情要做,用用你的血。” 【作者有话说】 朔月出国读了半年研。——PS:北狄章节还有一两章就要结束啦。
第57章 你会终结我们的痛苦 于破敌一事,朝露有自己的打算。 深夜寂寂。王宫别苑中,朔月诧异重复道:“假死?” “是。”朝露道,“阿岱所仰赖的神迹,无非是我的不死之身。若我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奇迹不攻自破,他自然讨不到好。”朔月愣了愣。 “你是我的弟子,行此事更有说服力。你杀死我后自可向世人宣告,我是奉阿岱之命行骗的骗子,所谓长生之术只是一个招揽信众的幌子,过往种种奇迹不过都是精妙的骗术。你不忍心再欺骗世人,所以杀了罪魁祸首。”朝露想了想,又道,“或者,‘神明收回了对北狄的祝福’会不会更好?” 他对自己的说辞很是满意,对朔月的沉默有些不悦:“怎么不说话?” 朔月晃了晃神,开口道:“那……我要怎么杀死您呢?” 朝露早有准备。 他取出一条木盒,从中取出一支箭。通体灰白,细看却透出丝丝血色。……血似乎很新鲜。 “这箭……”朝露顿了顿,“有年头了,也算有点纪念意义,就它吧。” “届时我会出现在城门上,你隐藏在人群中,用它射中我。”朝露抚了抚暗褐色的箭头,对着自己的心脏比了比,“就这儿……你箭法可以吧?” 他垂下淡色的睫毛,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疯狂和期冀。 朔月看到了,但他没说话。 直到从朝露手中稳稳接过这支箭,他才轻轻问道:“这是……我的血吗?” “届时……”朝露话未说完,乍然止住。 在他的不语中,朔月握住箭身,慢慢地发力——朝露眼瞳一缩,却笃定他不敢做什么,仍旧自持不言。 朔月亦不语,只是继续用力,白净的手捏住褐色的箭簇,弯曲出令人心惊的弧度。 似乎有碎裂的声音传来。 “……”朝露神色变幻,终于在箭簇即将折断时叹出了声,“……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声的威胁立刻停了下来。 朔月仍旧握着箭,尽管刚刚还威胁了一番师父,语气和神态却依旧一如既往地乖顺:“从……一开始?” 朝露沉默了一下,显然对自己被识破的事情很是不悦。 他活了太久,见过太多人和事,傲慢与睥睨融进骨血,成为与生俱来的存在。结果为王是他奉行的宗旨,编造谎言和计谋成为他最不屑于做的事情——何况朔月看起来又这样天真单纯,一句话便能被骗得团团转。 西北大漠白日灼热,晚上却冷下来。 “其一,阿岱不让您见同族,又怎么会允许我留在你身边?这难道不是一种放虎归山?” “其二,您提到长明族时满是不喜,可又说是为了族人才受到阿岱挟制,未免有些矛盾。” “最后,如果要假死,应该有很多办法,为何非要我来杀死您呢?如果只是假死便可脱身,那何必修筑祭坛、吸引族人的注意?何况,这好像对救出长明族用处不大。”朔月静静道,“您可能没注意,您如今……不怎么提长明族了。” 明月藏在浓云之中,呼号的风声将低而轻的声音卷进寸草不生的荒漠深处。 这或许是朝露头一次认真打量朔月——身形纤长,五官秀丽,立在大漠中,宛如风沙尘埃中凭空开了一枝江南水乡的桃花,看似格格不入,却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那桃花本就扎根在贫瘠荒野。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生硬道:“你家陛下看到你这么聪明,应当很欣慰。” 这话倒像夸赞。朔月仍旧腼腆地笑:“那我问什么,您答什么?” 朝露不置可否。 朔月的目光落在泛着光泽的箭头:“这根箭射出去,您会真的死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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