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随本该毫不犹疑地答应,却在说出口时迟疑了。 沈邈从未看错人,见他犹豫有些意外,道:“虎贲营比后背营艰苦上百倍,不必立即作决定,你可以十日后答复我。” 楚亦安端着个木盆,他低估了西北凛冬,好不容易打来的清水,放了没一会儿就冻成了冰,他花了一整日才把不知累积了多久的药罐洗干净,双手已经冻得僵了。 “随哥,你为啥不去啊?我做梦都想进虎贲营。”营前垒起的干草垛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没说不去……唉,你不懂。”回答他的人高许多露出半个脑袋来,显然正在纠结,最后吐出了一个叹气。 小兄弟抹了下鼻涕,试图通过原地抖动来御寒,说:“我哪儿不懂了,随哥,你不会真的怕了吧?” 一匹小马慢悠悠走过,陆随捡了两根草喂小白马,瞥了他一眼,说:“我是这样的人么?” “当然不是了!自从沈将军夸你烧了北狄的粮草以后,他们都暗中嫉妒地很,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怎么说你!” 陆随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他唯一担心的是,“要是我去了虎贲营,楚亦安怎么办?” 小兄弟吸溜了一下,感觉又通气了,问道:“小大夫?你要带着他?” “当然。” “为什么?”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陆随一直把所谓的“他要带着楚亦安”这件事当做是理所当然的,冷不丁被人这么一问,才结结巴巴解释道:“他……是我带回来的,我有责任照顾好他。” 小兄弟大感疑惑,拆穿道:“咱们后备营里这么多兄弟,小五、阿虎哪个不是你带回来的,怎么不见你也带上他们?” 陆随语塞,好不容易想出个理由来:“我不在,他容易被人欺负。” 军营里谁有胆子欺负大夫啊?小兄弟心道,转身看见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呃小……” 陆随点点头,更下定了决心,“他虽然看着沉稳,但看他身形总归年纪小了些,没我在旁陪着还是不行。” “不……” “而且他举止斯文,又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肯定会诸多不习惯。” “我不小了。”站在身后的偷听的楚亦安突然开口。 “小大夫……”小兄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哈哈早啊。” 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脸上,楚亦安道:“不早了。” “啊也是,我突然饿了,先走一步!”小兄弟急于逃离尴尬现场,留下他二人相对无言。 楚亦安好不容易洗干净手,习惯地想找块帕子擦手,低头瞧见自己身上满是补丁的布衣,不得已把水渍抹在袖子上。 小白马与他颇熟悉,亲昵地蹭了蹭他,仿佛专门要给他腾个位置出来,慢悠悠走开了。 楚亦安坐在陆随旁边的干草垛上,斟酌了许久,才说:“陆……随哥,你不必为我如此。” 他这条命是被陆随救回来的,能在此处有个藏身之地已经是万幸,更未曾想过要缠着陆随。 “我本想着腿伤好了就辞行,我非军籍,不适合继续留在此处。” 陆随没想过他会离开,道:“你独自一人能上哪儿去呢?” 楚亦安苦笑,“我四肢健全,总不至于饿死。” 陆随没有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反而说起了两人相遇那天。 “你知道吗,你曾经救了我一次。” “我救了你?” 陆随看向他,双眸漆黑而明亮,异常坚定地说道:“你救了我。” “你记错了。”楚亦安摇摇头,他自小在长安长大,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陆随,更遑论救他一命。 陆随自嘲地笑道:“其实当初在平凉,我本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为何?” “仅仅是因为我在害怕。” 楚亦安认真地听着,这些话,他从未听陆随说起过。 “那天晚上我赶到时,平凉已经是一座地狱。 城门都是将士们的尸首,北狄军队入城抢劫扫荡,城破太快,百姓根本来不及逃走,我亲眼看到敌人的马踩碎了婴儿的头骨,把长枪刺入平凉百姓的胸腔里。” 陆随闭上眼,仍能清楚地浮现出敌人的狞笑,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我没有跑快些,再快一些,也许不会是这个结果。” “我知道回到首阳一定是死罪,敌人还未离开,倒不如冲上去与他们同归于尽。” 陆随在城中躲躲藏藏,杀了几个北狄士兵,负了不少伤,已经把全身力气耗尽,还引起了他们的察觉,我本打算就这么等待敌人发现自己。 “可我意外发现了你。” “我没想到地道里还藏着一个活人,当时你的身体很虚弱,我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你死了,只好安慰你说援军马上就到。” 楚亦安说:“其实根本没有援军,你外出探路的时候,其实是去烧了他们的粮草。” “是。” 在这种阴差阳错的时机下,陆随有种无法解释的偏执,即便是他死,也要把楚亦安带回首阳。 陆随轻声说道:“你可能无法理解,但这是我放心不下你的原因。” 楚亦安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不知作何回答了。 陆随担心他自责,反而安慰道:“我自小没有父母,在后备营里待了十五年,去了虎贲营反而不习惯。你既叫得我一声随哥,我理应关照你的,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 楚亦安鼻子有点酸,半天才回了一句,“你居然才十五岁么?”
第38章 为什么哭 陆随再也没听见过楚亦安唤他随哥。 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楚亦安哪能想到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陆随竟然比他还小一岁。 当事人陆随对此接受得极快,自从沈邈终于松口称只要楚亦安达到参军的标准,也能让他跟着一起入营以后,陆随不知哪来使不完的牛劲,每日训练还能拉着楚亦安训练。 “楚哥哥,我教你射箭!” 陆随扎了个草堆作靶,还特意把靶子放近了,从背后把楚亦安环在怀中,握上他的手,把弦绷紧,箭羽破空正中靶心。 “你来试试。” 他一放手,楚亦安握着弓的手直往下沉,好不容易照他说的双肩下压,手臂伸直,搭箭瞄准。 陆随见他迟迟不动,安慰道:“你是初学,射不准也不要紧。” 楚亦安两手颤颤巍巍,道:“……我拉不开。” 陆随两指轻而易举拉开了在他眼里松松垮垮的弓,心道这已经是最轻的弓了。 “是这弓太重,改日我寻个轻的来。” 陆随把弓箭扔了,心说楚亦安身量骨架偏小,不适合当弓箭手,改日又牵来了他的马。 “亦安哥哥,我来教你骑马!” 战马性烈,全不似后备营的小白马,陆随压制他已属不易,所以他牵来了传令的快马。 “左手抓缰绳,左脚踏进马镫,右手扶住马鞍,”陆随蓄力一跃,“这样上马。” 棕马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回到原地,陆随跳下马,把缰绳交到楚亦安手里,“你来试试。” 楚亦安早就跃跃欲试,满怀信心地点头,学着陆随的样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扶马鞍,脚踩马镫蓄力一跃——棕马却突然往前走了两步,楚亦安重心不稳直往后倒,幸好有陆随站在身后看着,把他接在了怀里。 连试了几次才在陆随的搀扶下成功上马,不知是哪个地方做错了,温驯的棕马似是故意要捉弄他,摇摇晃晃差点把楚亦安从背上甩下来。 楚亦安晕晕乎乎地下了马,懊恼道:“好难。” 才练了一会儿,陆随就又更改了计划,牵着马回营,说:“你已经很不错了,我初学骑马时,练了整整一月才学会骑马。” 楚亦安半信半疑:“真的?” 陆随连连点头,没说他口中的“学会”指的是十三岁时在马上搭弓射箭,骑射中靶,百里奔袭跨山越涧。 连着训练了几日,陆随默默地放他的棕马吃草去了,心道让楚亦安当骑兵还是太辛苦,转而连夜上山削了把木剑。 楚亦安被折腾得腰酸背痛,每回推脱的话到了嘴边,听见陆随哥哥长哥哥短的,又不好意思拒绝起来。 “哥哥,我们明日试试剑术。” 还好那木剑没开刃,否则楚亦安能把自己刺了。 “我们今日学使枪。” “……试下弓弩。” “呃……火器。” 楚亦安自小读的是圣贤书,手上的薄茧都是握笔杆磨出来的,哪吃过这种苦,没几日双手就被磨出了水泡。他自己从不抱怨辛苦,每日打起精神训练,陆随却见不得他累得又瘦了回去,训练任务是越来越松。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陆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教导下,陆随自己的综合能力日趋精进,而楚亦安也发现了自己在实战方面可谓毫无天赋。 陆随这个后门没走成功,楚亦安最终还是入了营。 沈邈亲自去请徐大夫时,他是这样说的:“你让楚亦安那小子跟我一起。” 沈邈为难道:“他身份不明,又非军籍,恐怕不合适。” 徐大夫哼了一声,一句话不说就把人扫地出门。 沈邈对此事怒气甚大,他早就听说后备营军纪懒散,如今看来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当天发了好大一通火后,无奈地把三人连夜打包接入了虎贲营。- 院子里种了近三年的药草终于开了花,楚亦安大清早起身收集花叶上的露水,又摘下半开的花瓣,想趁着今日阳光正盛把这珍贵药草晒干制好。 数数日子,陆随这两日就能回来了。 正想着,楚亦安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楚大夫!陆校尉回来了!” 楚亦安手一抖,差点把晾在笸箩上的药草打翻,匆忙净了手应道:“来了!” 北狄如今愈发猖獗,西北营出战频频,军中将士皆是身心俱疲。 幸好陆随率二百虎贲骑兵突袭,小胜一场击退了敌军。 “楚大夫好!” 虎贲营众将士正围成一团烤火,见了面纷纷跟他打招呼。 “你们陆校尉没回来?”楚亦安问道。 “回了啊。” “怎么没看见他?” “他受——”口快的兄弟被身旁的人肘击了下,改口道,“受召去将军那儿了吧。” “对对对!沈将军有事找他!”那兄弟还扯了个烤鸡腿给他,“楚大夫坐下一起吃吧,他没这么快回来!” “不了,多谢。” 几个围坐的将士安静下来察言观色察言观色,他们跟楚亦安也算相熟,其一是因为冲锋陷阵受的伤多半是他帮忙上药包扎,其二则是因为—— “陆随,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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