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手心写下一字。谢。 陆随双手都是练骑射磨出的厚茧,掌心像被羽毛拂过,有点不自在地说:“不用谢,我叫陆随,你叫什么名字?” 他指尖划出一笔,又停顿了片刻,才一笔一划写了三个字。 陆随跟着念了起来,“楚——亦——安” 手心好烫,陆随掌心合拢,把楚亦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指尖也拢住了。 “你的手好烫!” 陆随这才后知后觉楚亦安病了,他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少年,哪有照顾人的经验,也不管楚亦安是冷是热,只管脱了衣服给人盖上。 楚亦安被层层衣服压得心口发闷,嗓子出不了声,最里层的衣服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湿了,想伸手把衣服拨开,还被陆随抓着塞进了衣服底下。 陆随留下一句话:“在这等我。”要等多久? 他还会回来了? 楚亦安感觉浑身都被烧干了,暗门才再度打开,有人扶起他,给他喂水。 “咳咳……” 他喝得急,才两口就被呛得咳了起来,震得胸腔生疼。 陆随以为他还昏睡着,也没叫醒他,给楚亦安擦了领口的水渍,思索了片刻。 楚亦安感觉水壶被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双唇,有水流缓慢渡给了他。 喉口的干裂剧痛终于缓解了些,楚亦安哑着嗓子道:“多、谢。” 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消失了,陆随愣了片刻,才问:“你醒着?” 楚亦安点点头,又补了句:“嗯。” “那方才……呃……” 陆随眼睛眨了半天,在黑暗中脸渐渐红了,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又后知后觉道:“你不是哑巴?” 楚亦安:“……不是。” 陆随把他身上的厚衣服挪开,摸了下楚亦安的脸,终于没这么烫了,才把衣服穿好,说:“北狄暂时撤退了,说不定还会再来,我们要赶紧离开。” 楚亦安拖着条伤腿,扶着墙壁站起来,道:“好。” 陆随打开地道暗门走在前头,听见身后的人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唔……” 若说前几日还勉强能走,如今楚亦安的右腿已经完全无法支撑,稍一迈步便是剧痛。 外面是正午,陆随逆着光回头,楚亦安才终于看清楚他的脸。 陆随身量颇高,脸上沾了灰尘,还透出被雪冻伤的微红,那双眸子却是极亮的,仍能看出少年人的稚态。 他看到陆随站在他身前,腿上的血早就被冻得凝固,陆随皱着眉移动也不敢动。 楚亦安说:“你走吧,别管我了。” 可他才说出口又后悔了,他怕陆随真的离开,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陆随没有应他,似乎在内心挣扎着到底该不该离开。 楚亦安低着头,陆随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背对着他蹲下了。 “上来吧,我背着你。”
第35章 你死了吗 平凉郡已然是一座荒城。 下了场新雪,满地都是被埋在雪中的百姓,他们或被敌人杀死,或在雪天里饥寒而死。 郡守早就弃城而逃了,战死的将军被吊在城墙上,尸体如破碎的军旗随风飘着,他的头颅被砍下,带回了敌人的军营,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入冬后北狄南下强掠已成了惯例,今年夺了会宁郡,更是长驱而入打到了平凉。 陆随不知援军为何迟迟未到,才入深冬,北狄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一定会再来。 陆随把将军的尸体放下,只能为他挖了个土堆安葬,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 城中连匹马也找不到,陆随只能背着楚亦安一步步出了城门往回走。 楚亦安趴在他背上,才摸到他的手臂也受伤了,衣服被划破,甚至可以看到外翻的血肉,那铠甲上沾染的是他自己的血。 风雪中走得艰难,陆随仍是个少年,看着并不比他大多少,城外茫茫一片荒野,楚亦安说:“放我下来吧。” 陆随微微侧过脸,仔细分辨出他的话,问道:“你要去哪?” 楚亦安半喘着,气息微弱地说:“你带着我走不远的,别管我了。” 陆随手臂紧了紧,让楚亦安在背上趴好,说:“我认得路,我们会回去的。” 陆随并非平凉郡人,他只是首阳郡的一个传令兵,才过束发之年,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没上过战场。 三日前他接到主帅的急令,从首阳每日没夜地直奔平凉,命平凉郡守死守不出城。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郡守弃城,军中出了内奸,城池不攻而破,而主帅承诺的援军也迟迟未到。 城中来不及逃跑的百姓被屠杀殆尽,尸横遍野,陆随竟看不到一个活人。 最后他在地道中找到了楚亦安。 朔风无孔不入,满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已经分不清路。陆随一张口大雪便往嘴里灌,听不见楚亦安回答,还抬高了声,道:“你不像是陇西人。” 楚亦安的双手揽住陆随的脖子,权当给他挡风取暖了,半张脸露在外面冻得僵硬,说:“不是。” 陆随听他声音微弱,怕他睡死过去,打起精神道:“等你的腿伤治好,就可以回家了。” 楚亦安用脸颊蹭了蹭陆随的权当做回应。 我已经没有家了。 陆随本就将近力竭,他也不再说话了,只管朝着前方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每走一段路,陆随就问一句,“你醒着吗?” 楚亦安说不出话来,便蹭蹭他的侧脸,或用揽住他的手指微动,轻轻挠了下他的脖颈。 其实陆随并没有把握,陇西的暴风雪不似南方,漫天都是灰白的,连行军队伍也常在这种天气中迷路,更遑论单个行人。 他只能靠着自己经常往返两座城池的直觉走。 冰面太滑,陆随摔了好几次,有一回不巧仰摔在了楚亦安身上。 “你没事吧!” 陆随忙去扶他,却见楚亦安紧闭着双眼,睫毛上挂了霜,脸上一片惨白。 “醒醒!楚亦安!”陆随双手捂在他冻僵的脸上,竟想不起去探他的鼻息。 被他压得晕过去的楚亦安被喊醒了过来,微睁开眼,艰难地吐出二字;“我没事。” 陆随被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背了一天的人就这么死了,他稍微休息一下又再次上路了,还不忘关心背上的人。 “楚亦安,还活着吗?” “嗯。” “很快就到了,别睡。” “好。” 到了最后陆随也累得快死了,没好气地问:“喂,你死了吗?” 楚亦安被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生疼,回了句:“没死。” “那就好,”陆随气喘吁吁道,“我快死了。” 楚亦安有点莫名想笑,又搂紧了他。 两个少年依偎着取暖,连走了两日夜,终于看到了城门。 楚亦安是被压醒的。 睁眼看到的是营房账顶,胸前横亘着一只手臂,身旁那人鼾声震天,正熟睡着。 营帐闷热,楚亦安身上还盖着厚重的棉被,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把那手臂往旁边一推,那人睡梦中动了动,翻了个身,半边身体都压在楚亦安身上。 “嘶……” 包扎好的右腿一痛,感觉有血渗了出来。 费了半天劲也没能把人推开,楚亦安认命地躺平了身子。 营帐内拥挤异常,数日前平凉的败兵退到了陇西,只能暂时安置在此处。碰上风雪天气,又是物资紧缺之时,一个小小的营帐睡了几十号人。 这狭窄的床榻本是陆随的,他还让出了大半给楚亦安睡下。楚亦安睡着不舒服,他自己更是只盖了半个被角,侧着身体缩在外头将就着歇息。 将士们白天训练艰苦,到了夜晚鼾声吵得他睡不着,楚亦安侧过脸,看到陆随面朝着他安静地睡着。 一道细细的月光正好打到陆随的脸上,他的呼吸声规律而沉静,楚亦安与他凑得极近,能看清他脸上微红的冻伤,下颌处还有一道极浅的痕迹,不知是发丝还是伤疤。 看不清楚了…… 楚亦安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身体,几乎贴到了陆随身前,然后伸出手碰上—— “啪!” 手掌被抓住了。 清脆的声音在满是鼾声的帐中并不十分明显,楚亦安有点愣了,巴巴地问道:“你不是睡着了?” 陆随纯粹是出于本能,半晌才放开他的手,说:“是……是啊。” 陆随的睡眠极浅,是这些年当传令兵养成的习惯,但凡有人靠近他,无论动作多轻也能立刻从深睡中清醒过来。 因为担心碰到楚亦安,陆随一动不敢动,侧躺着把右臂压麻了,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下肩膀,说:“你终于醒了。” 楚亦安说:“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陆随问他:“腿还疼么?” “不疼。” 陆随又道:“你饿不饿?” “不饿。” 然后楚亦安的肚子遍叽里咕噜一阵响过。 陆随小声笑了笑:“我带你出去找点吃的。” 掀开被子起身才发现楚亦安半个身子都被人压着,陆随朝那睡的四仰八叉的小兵踢了一脚,那小兵嘟囔一声,翻个身躺别人身上继续睡去了。 腿上缠着的纱布果然渗出了殷红的血迹,陆随皱着眉,数落着把人抱起来,道:“都这样了还说不疼。” 帐外是一轮皎月和一望无际的漆黑的荒原。今夜的风雪终于停了,楚亦安竭力忍耐着,仍是冷得瑟缩发抖。 陆随把人抱了出来才记起楚亦安只穿了件单衣,又忙回去找衣服。 摸黑找了许久也只找了件破旧棉衣,陆随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说:“我只有这件了,你别嫌弃。” 楚亦安摸着往外冒的灰扑扑的棉花,眼眶一热,忙低下头掩盖过去,问道:“那你怎么办?” 陆随还真感受了一会儿,才老实说道:“我不冷。” 不远处有巡夜的士兵,营帐更为密集,而此处则少很多,大家都挤在几件帐中,闷得俩人脸都红了。 陆随离开了没一会儿,不知从何处寻到了烙饼。楚亦安没了在地道时濒死的饥饿,这又冷又硬的烙饼嚼得他腮帮子发疼,陆随恰到好处地递给他一个水囊,那半结冰的水冻得他胃都要痉挛起来。 尽管楚亦安已经极力掩饰了,陆随还是从他快皱起来的脸上看出来端倪,懊恼道:“你别喝了,我去给你打些热水来。” “别走……” 楚亦安拉出他的袖子,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道:“不用了。” 陆随靠坐在他身旁,没由来地突然说:“我不大会照顾人。” 楚亦安以为他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他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半口饼,道:“是我添麻烦了,天亮了我会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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