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啊,不论胜负成败,从来都意味着流血和死亡,贺重霄知道即便自己拼尽全力,也只能保大煜一方安稳。 可正如在剑南时严宏胜对自己的那番质问,既然他身上穿着这铁甲金带十一銙,手上握着众将士和城中百姓的身家性命,他便理应担负起这份责任,挥刀斩敌,直取楼兰。 这是责任,是义务,亦是他从儿时起便一直烙刻在心底的毕生夙愿,可以让他倾尽一生去信守兑现。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叩拜起身后,贺重霄席地而坐,他将身侧的那壶屠苏酒中的其中一壶拔盖饮下,像是欲与那七万余忠魂共饮般,他抬手将另一壶屠苏酒悉数倾入湖中,而后却打着节拍高声唱颂了起来。 水天相接,冰面上有雪白水鸟羽翼掠过冰面、一闪而过的飞影,贺重霄嘶哑着喉咙高声唱至一半,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阵悠悠笛音,那笛声雄浑跌宕,如泣如诉,与他的歌声相辅相成,恰到好处地交融在了一起。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曲终了,贺重霄蓦然回首,发现魏林游手握一柄翠绿竹笛出现在自己身后。 “……许夫人?”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贺重霄愣怔在原地。 “若是杨老将军能率那七万忠骨,魂兮归来,只怕千军万马都要为之颤栗吧?”望着那在斜阳照射下一派碧波似血般的哈拉湖,魏林游悠悠叹道。 七余万。 对很多人来说这只会是个冰凉的数字,从寻常百姓人家口中也只能听到杨老将军一人的威名,可是贺重霄却知道,那都是一条条与旁人无异的鲜活人命。 “今晨的诏令是你带来的?” 见到魏林游在此,又思及今晨那封“许颢将军大病卸甲,故遣黑甲军于北凉御敌,望重振其雄风”的诏令,贺重霄心下顿时了然。 “不然呢?”魏林游双手抱臂,送了贺重霄一个白眼,“黑甲军只听夫君和我的话,要不是我亲自前来他们能这么服服帖帖地跟在你手下?” 贺重霄面上虽带着几分戏谑调侃的笑意,可他的语气中的谢意却是诚挚:“那末将便谢过许夫人了,如此大恩贺某自是没齿难忘。” “不过黑甲军毕竟是许家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经营,许夫人如此‘慷慨解囊’,倒是令贺某有些诚惶诚恐呢……” 冲魏林游笑着抱拳施礼后,贺重霄却又忽地觉着有些奇怪,如是打趣道,但魏林游却摊了摊手,显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们留着干嘛?让他们继续珠沉沧海、剑秽黄埃啊?” 见魏林游面露不解地瞥了自己一眼,仿佛她才像是那个觉着奇怪之人,贺重霄一怔,半开玩笑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我看中的人我有什么不信任的?”魏林游张嘴便道。 “……” 魏林游心直口快,待话音脱口她这才觉得有些古怪。俩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不由有些尴尬,贺重霄轻咳一声,略微错开了与之的视线。 “咳……你应是见过何铃了,娄家三公子之事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吧?” “咳咳,嗯……” 魏林游再怎么大咧不羁但说到底却仍是一介女子,她亦是有些窘迫地轻咳几声,垂眼朝下看着自己的翘头鞋尖,面上不觉染了几分绯红,但待到说至何铃之事时却又是抬头,面露忿忿: “你说得不错,那娄家三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先前是我被其外表所蒙蔽,这才让她遇人不淑,遭受这般不幸。” 魏林游语气激奋地说着,但忽地眼神又是一暗,黯然叹了口气: “……但当我与娄家对峙,欲为何铃她争个公道后再给她寻觅良夫再度改嫁时,她却是拽住了我,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摇头。我知道这丫头面皮薄,是担心这般再嫁有辱她的名节,今后怕是不会再有夫家要她。” “可我却是不甘啊!凭什么你们男人能三妻.四妾风.流.快.活,而我们女人就要低三下气忍气吞声?”魏林游说着攥紧了拳头,她的背脊起伏着,却不知她这愤懑究竟是为谁,“……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就养她一辈子,省得让她再去你们男人那遭罪。” 被误伤为“你们男人”,贺重霄也不说什么,毕竟娄嘉茂这种败类哪里算得上是人?在娄家时若非是想着何铃,故而手下留情,要不然贺重霄简直想一脚让那家伙半身不遂断掉他后半辈子的“性.福”,省得让他今后再去为祸人间。 在魏林游因自觉失语,而在心下暗骂自己怎么总在对方面前说出此般话语来时,贺重霄却是在魏林游惊诧的目光中点了点头,附和道: “你说得不错,但这件事情你还是要征求何铃她自己的想法。” “伸手。” “干什么?” 见魏林游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些许复杂,而后又掏出一块方帕,忽而来了这么一句,贺重霄一时觉着有些莫名其妙。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给你把脉啊,难不成我想占你便宜?” 魏林游说着剜了贺重霄一眼。 “哦……” 稍稍撸起衣袖把腕臂伸过去时,电光火石间,俩人相识而怔——贺重霄想到了当年坐在梢头朝自己扔山果的那个张扬跋扈的红衣小姑娘,而魏林游则想起了那个曾经那个还在苦恼自己不敢上阵杀敌的小小少年郎。 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见魏林游隔着绢帕给自己把完脉后眉头蹙起面色凝重,贺重霄问道:“怎么?” 魏林游抬眸瞪了贺重霄一眼,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是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惜命的人?你有按照我给你开的药方按时抓药吃药吗?” “有有有,绝对有,我可以对天发誓!”贺重霄说着举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经道。 “唉,好心当成驴肝肺,罢了罢了……”魏林游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但随即语气中却又带上了几分恶狠狠,“我知道行军打仗有多忙,可是你既然想要保护苍生守护万民,那你就要对你这条命上点心,听到了没?” “喏,这次我改了几味药,以后你就按照这个新药方去煎药,从今天起你不管干什么早晚都必须要照着这上头列出的药剂乖乖喝药,哪怕没锅就算焐热了也要喝!” “你还笑!” 见接过那药方又冲自己郑重其事地点头,贺重霄终是忍不住破了功,低低笑出了声,魏林游很是无奈地瞪他一眼,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陛下他究竟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居然还放心让你来北疆,也是不知道你这么卖命到底是图什么?” 魏林游不过随口抱怨一语,而贺重霄的笑意却是凝滞在了脸上—— 这个问题,不光是魏林游,曾经斐栖迟,甚至还有稍与他交好的官员在茶余饭后都曾问过他,可他却没有一次回答得上来。 ……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自己儿时听到杨檄大将军的英勇战绩而萌发的钦佩与向往,还是九年前的上元节许下的那千金一诺,亦或是为了应萧憬淮金殿初登时下的那第一道诏令? 这个无解之谜,却是连贺重霄自己都难以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重霄军 主将帐内, 见所等之人迟迟未现,两个被魏林游叫至此处的黑甲军副将,右果毅都尉庞隆与左果毅都尉步安便借机攀聊了起来。 “哎, 夫人叫我们来这主帐是要做什么啊?” “还能是因为什么?眼下我们整个黑甲军都被调遣到了这里, 说是为了‘共御外敌, 重振黑甲雄风’, 但你想,我们可是军队,又不是小儿玩家家酒时借往交换的石子, 我们黑甲军既然已被交至对方手上, 又怎么可能会有再还回来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庞隆顿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心下却仍存了疑虑, “不过我听说镇军大将军他此番出征时本就率领了七万兵马, 加之从凉州墨家那讨来的五万,这就已经有了十二万,再加上我们……那岂不是要有将近二十万!?” “是啊, 所以为什么觉着奇怪呢, 虽说许将军大病无力争驳,可向来雷厉风行的夫人这次居然就这么松了口,还真是让人觉得费解……” “不过这些都是上位者们需要操心的事, 我倒是不甚在意,只是瞧眼下这节节败退的颓状,我真担心黑甲军的雄风没有重振,反倒会在这后生小子手上丢了一世英名啊……”步安悠悠叹道。 “唉……” 俩人说着齐齐叹了口气, 眼中俱是郁色。 庞步二人此言其实代表了此番前来的黑甲军中大部将士们的想法, 贺重霄的名头他们的确有所耳闻, 可是眼见着吐蕃来势汹汹而煜军却是节节败退, 他们心中自是不服这番调遣。 “二位都尉,你们在说些什么呢?不妨当着妾身同贺将军的面好生说说?” 俩人正慨叹着,却见帐帘撩开,魏林游和贺重霄一前一后地进了帐内,二人却是立即噤了声,丝毫不复先前的夸夸其谈,眼观鼻鼻观心了起来。 因黑甲军中的大部分军规纪律乃是魏林游助其夫许颢所定,而且她按其执行起来时也丝毫不曾手软,黑甲军上下无人不惧这位手腕不输须眉的巾帼夫人三分。至于贺重霄,他平日里虽言语不多,但毕竟其之杀名在外,对待下属又向来赏罚分明铁面无私,故而被抓了个现行的二人不由面露瑟缩。 “男子汉做事敢作敢当,你们若是当面直言我还会觉着你们是条汉子,但你们这般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面对魏林游的凌眉痛斥,庞步二人自是心虚垂头,但毕竟二人亦有不小的官阶傍身,手下也握着黑甲数千士卒,加之这些时日积攒的怨气郁积于心,步安便抬头辩驳,言语之下皆是不服: “夫人,下官说的可是事实!前来陇右之前,您同我们说是要重振黑甲雄风,可看眼下这般颓势……下官是不想让黑甲这么多年来的威名毁于一旦啊!” “步都尉,你可知军中五十四斩之四为何?” 听得步安言语忿忿,魏林游眸色更冷,见对方闻言语塞,她便直视着对方略有闪烁的眼睛,语气森冷地将那军律一字一顿背诵道: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不战而言败动摇军中士气,步都尉,你方才这话若是深究下来,按照军中律令足以处斩!” “可夫人您总要告诉我们为何我们此番遣调的诏令究竟是何人所下的吧?许夫人,我们黑甲军全军上下无人不尊敬信任您,可您这回的举动却是让我们着实难以相信……您知道营中现下都是如何传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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