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在意斐栖迟恨不得将自己剖皮剔骨的忿恨目光,林昭然迎上他的目光,轻拈长须笑道:“……我大煜人才济济难道只有贺将军这一员大将?斐将军你不同样也是叫我们这群老者望而生畏的青年才俊么?还是说你离了贺将军这个副将便打不了仗了?” “你……” 被林昭然这番强词夺理的诡辩言论弄得业火中烧,斐栖迟终是压住胸中的这股子怒气,对其发指眦裂道:“贺将军在刀光剑影中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你们这群在京都纸醉金迷养尊处优的谗臣贼子却只为了一己私欲在圣人面前颠倒是非指鹿为马!” “够了!” 萧憬淮一声喝斥终止了两人愈演愈烈的相互倾轧,他抬头俯视众臣,略带鸷戾的目光扫视过神情各异的诸臣将相,沉吟半晌后缓缓道:“那便如林卿所言,扣除其俸禄一年,褫夺所拔散阶,杖责四十,以明军纪。” 萧憬淮的此番话语好似一块带刺儿的磁石,将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了从始至终一直沉默不语的贺重霄身上。 “贺将军,你可知罪?” 沉默,又是一番死寂般的沉默。 仿佛已是观棋烂柯,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声坠地闷响,早朝上未置一语的贺重霄俯身跪地,稽首面北,从喉咙中迸出了几个干巴嘶哑的字符: “臣知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傍晚,略显疲惫地推开自家的红漆木门,贺重霄抬手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炬,转而走进内屋解带宽衣,脱掉了身上那件沾满血渍的中衣。 虽然许是斐栖迟打过招呼的原因,那施刑的官吏倒也手下留情,力道也算不得太重,可毕竟四十杖下来不说伤筋动骨蜕一层皮,至少也得血肉模糊好一阵子,故而脱下那血痂相黏的中衣,对贺重霄来说又是一番撕皮扯骨的折磨。 沐浴更衣后,贺重霄缓步走回中堂,才终于稍定心神,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屋内布设。 贺重霄所居之处与其说是“府宅”倒不若说是“屋舍”,不光其占地不大,屋内布置虽不至棌椽不斲寒酸窘迫却也与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绝不相干,屋内各处的布置皆以简练整洁作为标准。故而不过一瞥,贺重霄便看见了堂中梨花木金藤八仙桌上多出的那一小瓶药膏。 那药膏以白瓷净瓶相载,外表虽看似朴实无华,然而当贺重霄揭下瓶口上覆着的那块绢布,嗅到瓶中独活乌豆及龙涎雪莲的细微腥甜味时,他心下当即了然。不过贺重霄转念一想,随即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是啊,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人外,哪怕是斐栖迟这种身居高位者想要在自己家中来去自如怕是都寸步难行,这送药膏的人还能有谁呢? 更何况以斐栖迟那直来直往的耿直性子,只会如今日下午自己步入刑房前扯住自己,冲面对其质问报以“顾全大局”四字的自己愤慨怒吼: “……顾全大局顾全大局,顾他娘的狗屁大局!对,你说的没错……大局顾全了,可你呢?你怎么办?你为百姓、为大煜付出了这么多,可是这群口蜜腹剑只顾一己私利的小人呢?他们只会继续暗中诋毁你、中伤、制掣你,又有谁为你着想!?走……别在这待着了,你和我一起求情面圣,我不信陛下会任由你这般受人欺侮,背上这莫须有的罪名!” “林相乃开国功臣,位高权重,林家亦是簪缨世族皇族外戚,基业庞大,陛下庇护他们也是自然,何况我违逆军法诏令,却是死不足惜。” 与怒不可赦的斐栖迟截然相反,贺重霄这个当事人反而显得了然超脱,毕竟他知道,君无戏言,他既是臣子便要遵守做臣子的本分,即便面前要蹚的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想他都会一往直前。 见平日里素来坚毅不折的贺重霄此般逆来顺受,斐栖迟自是怒其不争,骂咧两句后便转而跑到两仪殿前长跪求情,可是哪怕直到贺重霄结结实实地挨完这四十杖刑后,萧憬淮都没有再露过面。 这般结果贺重霄早有预料,这也是他为何会那么同斐栖迟言说的原因所在。“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十三年来,贺重霄心中早已了若明镜。 夤夜,风声飒然,秋风吹拂下干枯泛黄的树木枝桠敲打在窗棂的窓纸上,发出鼓点般的“笃笃”声响,忽而屋外狂风大作马毛猬磔,竟将贺重霄屋内的窗户“呼啦”吹开。见窗外黑影闪过,本就辗转反侧假寐未眠的贺重霄立即覆手按上塌边挂着的长剑,眯眼打量四下警觉喝道: “谁!” 更深露重,带着沁人骨理的濡湿寒气的夜风窜入屋内,吹灭本就摇曳不定的窗边烛火。橘光乍灭,烛台上泛起丝缕青烟,贺重霄的鬓角也不由起了一层细密的白毛汗。黑暗中似有人踩着地上支离破碎的月光倒映缓缓踱入屋内,贺重霄握着剑鞘的手不由加紧了几分,似乎随时都会长剑出鞘。 “贺将军,别来无恙。” 来者在经过案几时抬手点亮了其上搁置的烛台,借着这微弱的烛光,贺重霄看清了来者的面容——竟是国子司业牛石慧。 牛石慧虽出身莽野,为人却颇富才气,故而前年被萧憬淮召入宫中入了国子监。牛石慧的诗文扬葩振藻珠零锦粲有盛世之赳然气魄,书纂在民间也颇负盛名,其笔墨丹青在当朝更是一绝,尤擅人物山水之类,笔下人物虽小而气却又宏大放纵之态,其墨间山水以青绿为宗,卷幅虽小,却可达咫尺千里之效。 贺重霄先前虽曾与牛石慧曾有过交集,却不过寥寥,见对方夜入家邸,贺重霄心下自是一阵狐疑,毕竟对方不过是一文弱书生,若是当真动起手来恐怕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完全架空,其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名请勿与真正的历史相对,如果小天使发现了就当同名同姓好了(鞠躬~)
第31章 叹前尘 “……牛司业为何不请自来?” 并不在意贺重霄眼中流转的警惕防备, 牛石慧抬手掸了掸斗篷上沾染着的些许露水,从怀中掏出一份写有密麻文字的文书抛给贺重霄。 “深夜来访自是下官唐突,但我这却有些东西想给贺将军看看。” 以两根手指夹住这带着劲风飞驰而来的薄薄纸片, 贺重霄惊觉对方平日虽看似文弱斯文, 可现下这般气力内功却是不容小觑, 虽然不敢说他是什么武功盖世的绝世高手, 但却绝对是一不折不扣的练家子。 “你是司马家的人?先前丢入我屋内的那些文书也是你命人投的?” 将牛石慧抛射过来的这份文书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越看贺重霄的眉头便更加皱起几分,只见那上头密麻写着地俱是太.祖初登大宝时对前朝贺家的打压血洗, 斩满门、诛九族, 哪怕是与之相隔甚远而有一丝关系者都要受徒刑或是流刑,其中惨烈动魄唯有“赶尽杀绝”四字足以形容。 但对此贺重霄却并未感到过多的惊异, 早在数年前便曾有人以镖夹信, 将有关前朝贺氏的相关信息内容投射入自家屋内,他也曾试着暗中摸牌此人,却未曾料到竟会是这个看似风雅闲淡的文弱书生牛石慧。 “不错。”牛石慧略一点头, 神情出显露出几分倨傲, “贺将军也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便开门见山, 不与你打什么哑谜。我本名司马崇,是前朝司马梁炀帝第十一子。” 见对方这般坦荡,贺重霄不由眉头紧锁,将面前这个看似清心寡欲唯独醉心书画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心下暗自摩算了起来。 梁炀帝第十一子的名号贺重霄是听说过的, 前朝末代皇帝梁炀帝虽暴戾昏庸好内远礼, 但对这个宠妾淑妃生下的小儿子司马崇却是爱护有加, 将其视作明珠心肉。传闻梁朝灭亡时司马崇年仅七岁,如此算来……面前之人所说倒也并非绝无可能。 看出了贺重霄眼中的疑心,牛石慧,或者说司马崇将腰间悬挂着佩剑摘下冲贺重霄稍稍一扬,烛光流转下那黑漆古金剑鞘上镶嵌的上好玛瑙珠玉荡映出湛湛光晕,俨然是传闻中梁炀帝命天下能人巧匠花费半余年打造出的遗世瑶光剑。 “瑶光剑?”贺重霄问道,虽是疑问但语气中更多的却是肯定。 “贺将军眼力不错。” 司马崇说着便将手中剑鞘稍向前滑挪移了些许,虽不过只展露出稍稍小截,可其间掩藏的吹毛断发的流转杀机却已锋芒毕现。 “如此贺将军算是能相信我说的话了吧?”司马崇腕臂一抖,那柄宝剑的剑锋便已再度入鞘。 “当年司马家巡游天下时黄盖罗伞、旌旗蔽空,四海平生、万国来朝,是何等的风光无量?可这般盛状却被那出身莽野的乡野匹夫所终,我心中又是何等泣血不甘?” “兵临城下逼我父皇让位,假意推脱三次,‘效仿’上古先圣尧帝嫁娥皇女英于舜般将我两个姐姐嫁予那莽夫,三拜九叩,将传国玉玺连同大好江山一同拱手让出,一夜间江山易主……当年那萧家匹夫率军攻入皇城时我虽才不过七岁,可这般噩梦我却是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司马崇说着不由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流露出的熊熊怒火似乎随时足以燎原。 “我父皇本以为将皇位交出偏踞河东一方便可以苟延残喘求得自己和子孙后代永世平安。可他错了,而且错的离谱!我的父皇,没过三年便被那莽夫暗中赐死,对外却宣称他是染了时疫而暴毙,至于我的兄长们死的死、病的病、流放的流放,几乎无一善终。” “但是父皇对此也并非毫无后手,在临死前找了一个与我形貌相仿之人顶替了我的身份,暗中派人将我送出了河东。我便更名改姓为牛石慧藏于乡野之中学习字纂书画,可我心中却从未忘记过我是前朝司马家的子弟,我身上流淌着的是司马氏的血脉……” 司马崇神情略一黯然,但旋即话锋一转便重新恢复了常态,足见其把控心理能力之强悍。 “贺将军,你可有想过若是司马家并未覆灭,贺家在前朝位极人臣,你现在又会是何等风光?想来你也看到了萧家的凉薄无情,不若追随我司马遗族,待到事成你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享不尽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你我二人孤掌难鸣,且前些时日司马氏谋逆一案司马氏不是已……” 见贺重霄皱眉沉默良久后只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司马崇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贺将军,你还真是天真……不错,前些时日你领兵南征时确有族人想借机钻空坐收渔翁之利,可那时他们那寥寥千人非要去白白送死,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这般蠢货死了也是活该,占着河东那般钟灵毓秀的地方却不懂得利用,但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明明同为司马氏族,可司马崇说起前些日子的那群谋逆者时,脸上的神情却无丝毫同情悲怆,而满是与上位者无甚区别的轻蔑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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