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北疆近来局势瞬息万变, 今年戍守的轮替因而延后了些许。新擢了左骁卫将军一职的萧憬淮下马伊始, 心知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又恰逢中秋月圆, 将士易生思乡羁旅之前, 恐涣散军心有损士气,因而提前便差人往各个将士的家乡遣送书信,趁着晡夕时分将其亲朋同乡从各地捎送来的书笺衣物依次发放给众人。 日沉西山, 暮色四合, 营帐旁燃起的簇簇橘红篝火与天际如盘明月洒落着的沉璧清辉交相辉映,借着这微薄的光线,不少将士们颤抖着双手展开一封封跨越了千里山河、满载着相思离别之情的尺牍家书, “殿下,您的包裹,里头有姚宝林和豫王妃写给您的信。” 待取信的人群逐渐散去,一个先前一直低头不语的驿差走上前来, 冲萧憬淮俯身一拜后, 将先前有意遮挡面容的鬓发梳理耳后, 露出了带着几分阴敛沉厚的皎然面容, 此人竟是二皇子的心腹门客韩牧。 “多谢。” 接过韩牧送来的略显沉甸的包囊,包裹中除却两封字迹隽秀的书信外还有一小盒层层包裹着的月团,萧憬淮拿起一块月团轻咬一口,虽然因车马耽误月团的味泽皆有所损,但仅此一口便叫他恍惚看见了那个曾经牵着自己稚嫩的小手撑伞带着自己走遍深宫廊桥的温婉女子。 “母妃近来可还安好?” 沉默了一会儿,萧憬淮冲那驿差随口问道,显然与对方颇为熟稔。 “陛下近来恢复了姚宝林的封号,并让其重新搬回了蓬莱殿,但是却甚少留临……”韩牧略微犹豫了一下,终是道,语气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听宫人传闻姚宝林近来贵体抱恙,常感虚无乏力,叫御医来看也只是说是气血虚亏的痼疾,看不出病因所在,这些月团也是其拖着病体亲手给您做的,待此番战役结束,殿下若有时间多去陪陪姚宝林吧。” 萧憬淮闻言沉默良久,他自然知道母亲每次送给自己的书信里为了不叫自己担忧,都是报喜不报忧,净挑些宫里的趣闻轶事,却从不言说在宫里受到的苦楚委枉。 “本王知道了……不知二哥近来如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何”这两个字被萧憬淮不着痕迹地咬重了些许。 冯生刺杀一事萧憬淮并未宣传言说,而是对外言说是突厥派来的细作,并未大肆外传,甚至连贺重霄对此事都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但自从此事后萧憬淮明面上虽没有什么表示,可暗地里却加紧了对二哥晋王的刺探。 “……除了晋王妃近来给陛下添了个小皇孙外,晋王最近倒是并未有何异样,倒是四皇子齐王萧憬渊殿下前些日子向陛下献了七条安置流民和整顿吏治的策论,陛下看后圣心大悦,现下已派吏部和户部的官员处办去了。” 确认四下无人韩牧便上前一步,冲萧憬淮缓声道, “请恕在下愚钝……”无意瞥到独坐在旷野山崖上眺望落日余晖的贺重霄,那驿差便将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道,“想来殿下现下虽处北疆,却也知圣上近来正施雷霆手段肃清招安前朝遗势,清除贺家余党一直是圣上的心头大患,殿下何不趁此机会言破此子身份,将其交于陛下谋得圣心?” “此事本王心中自有分寸,今后莫要再提起。” “是属下僭越,请殿下恕罪。” 虽对萧憬淮屡次回护贺家遗子而心下不解,但韩牧此人显然极晓分寸,听出萧憬淮平淡语气下的不容置喙,他便再度抱拳请罪,并未在此话题上多加劝解。 “此番奔波当真是辛苦你了,叫你此番佳节都无法留在京都陪伴令堂令正。” “殿下言重……韩某的命是殿下救下的,若无殿下当日仗义相救,便无在下今日,牧自知不才,却仍愿黄雀衔环、大蛇衔珠,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听着不远处隐隐传来的鼎沸人声与火烛噼啪的细响,知在此地逗留过久恐多生事端,冲萧憬淮再度施以一礼,韩牧便再度低头转身离去了。 “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坐了这么久,都在看些什么呢?” 慰问巡查完营中将士后,把手中拎着的两坛父皇褒奖的西域特贡的烈酒往身侧一放,萧憬淮便毫不顾忌地在贺重霄不远处席地而坐。 “回殿下,此处山崖视野阔朗,从这里往下俯瞰便可见层林尽染、乌金没山,故而多看了一会儿。” 早已习惯了萧憬淮的神出鬼没,新任校尉之职贺重霄也不见怪,因才加练完体术而依旧披甲的他起身冲萧憬淮抱拳行一军礼,得到对方首肯后便再度席地而坐。 “……哦?”听到此番回答萧憬淮不由有些诧异,“今日乃是月夕中秋,银汉迢迢,皎月如盘,按理来说岂不是应赏这舒朗月色?夕阳余晖每日黄昏皆可瞧见,可这玉兔银蟾却是一年才可见一次。” “我却以为并非如此。”抬头看了一眼从东边渐渐升起的满月,贺重霄缓缓摇了摇头,“……世人皆以为朝阳落霞乃循环无尽之物,实则每日升降之物却是从未相同,再者若是如您所言,那每月中旬的圆月也就同意没有什么分别了。” 心知贺重霄今日竟异常的话多,其实和这些正在篝火旁与同乡共话桑麻的征戍将士们的思乡情怀并无本质分别,只是相较他们而言,贺重霄却更似飘无定所的蜉蝣苹末,甚至连自己的首丘故渊、血脉来源在何都并不知晓, “这是母妃亲手做的月团,此般甜腻之物我一人恐难以吃完……还有这两盅美酒,前些日子你孤身潜伏刺探敌情立功之事我也不好明赏,这也算是一些补偿吧。”将食盒与酒坛一一打开,萧憬淮对贺重霄道。 “您知道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身外的黄白之物,但既然如此末将便也舍命陪君子了。” 嘴上虽如是说着,贺重霄却仍将杯内斟满的酒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带着几分刀刺火燎的痛感,却仍掩埋不住他前些日子无意听闻的有关他的身世之事的心中麻痛。 “色泽若珀,酒香馥郁,入口凝华,回味绵长,不愧是特供美酒!” 冰轮东升,月华流转,山崖青松下各怀心事的俩人除却饮酒举箸发出的细响外,一时寂静无语,一坛酒水即将见底时,许是为其间醉意微醺所扰,贺重霄却是先开了口: “……所谓善恶相报,姚宝林此般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上天自然会以温柔相报,殿下大可不必过于忧虑。” “希望如此吧……” 萧憬淮闻言一怔,而后只是苦笑,这些年来自己做过的险恶计算之事怕是早已难以数清:四皇子泰山岳丈为首的许家倒势、家大皇子萧憬渭失去圣心褫夺王位暴毙于宗人府、二皇子与三皇子生隙……以上种种虽并非他完全一人所为,却件件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这世上真有因果轮回一说,他死后怕是定早就下阿鼻炼狱了罢。 但即便如此,萧憬淮却依旧愿意相信轮回昭昭、报应不爽,若有任何恶秽报偿便冲着他一人独来便好,只要能让母亲一生平安喜乐,自己死后哪怕粉骨碎身、断魂噬骨都无所谓了。 萧憬淮并不愚钝,他当然知道近来不知是哪个居心叵测之人在军中四散谣言,抖出了贺重霄乃前梁朝重臣余孽一事,哪怕他早知这个所谓的“谣言”确然属实,也心知同样并不痴傻的贺重霄恐怕早就对此心生疑窦暗自猜疑,如韩牧所言那般斩草除根一箭双雕自是上佳之选。 可不知为何,向来只费心于权谋策算、手段雷霆的自己此时却犹豫了,但究竟在犹豫踟蹰些什么,却是连萧憬淮自己都也难以弄清。 贺重霄平日里素来沉默寡言,平时滴酒不沾,但一旦借酒浇愁起来却定是酣快畅饮、不醉不归,寒霜般的月色自松林枝桠的罅隙穿透而过,轻柔而不倚地洒满写满人世沉浮悲欢的广袤大地,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映照纠葛在了一起,但于此时各怀心思的他们而言却是咫尺天涯。 月轮西移,两坛烈酒坛底渐露,贺重霄酒量虽然不比萧憬淮差,可因全程只顾着闷头喝酒,自是比萧憬淮醉意更盛许多。 见眼前的萧憬淮由一个变成了三个,贺重霄揉了揉眼睛,为了更好地看清对方,他便醉醺醺地将脑袋凑到萧憬淮面前,眼睛像尨犬般湿漉漉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的眉眼逐渐舒展长开,朗目舒眉,丰神俊朗,萧萧如风,轩轩似霞,浑身上下都带着股古木虬枝般的刚劲不屈的冷峻劲儿,加之其年纪不大却已履立战功,凉州城里早已有闺中少女对其芳心暗许,只是贺重霄很少把心思放在这方面固然才并不知晓。 虽说酒味并不好闻,可萧憬淮却并未躲闪。 “……我这段时日听过军中关于贺家的的传闻……嗝……您为什么不杀我,还要说喜欢我……” 面对贺重霄这番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质问,萧憬淮只是静静听着并未言语,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了口,却是反问:“……那你呢?你恨我吗?” “我?我不知道……我明明本该恨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就是怨恨不起来……” 迷迷糊糊地断续说出这句有些支离的话语,像是为了恢复些许神志,贺重霄眯了眯眼睛抬头凑到萧憬淮面前,平日里总是轩然明朗的眼中此时却平添了几分撩人的迷离醉意。相隔咫尺,四目相对间,甚至能听得到俩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和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殿下,我不知道您上次同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只是您的一时兴起,毕竟您身上背负着豫王府的重担,保护姚宝林的愿望以及庇佑天下苍生的责任,我这般无名小卒想来都不在您的谋划布局的考量范围之内。” “可是从始至终,我对殿下说过的每一句话,无论是想要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还是想守护一方太平无恙海晏河清……包括那句喜欢心悦于您都是真的。” 话音未落,借着这股子朦胧醉意,贺重霄便仰头吻上了萧憬淮的嘴角。 被骤然袭唇,萧憬淮先是一惊,饶是自持多谋如他都一时脑内空白,无数烟花炮仗在脑内噼啪乍响,那些劳什子宫廷礼教、伦理纲常被他一时抛之脑后——捧起贺重霄的脸庞,萧憬淮加深了这个有些不明不白、带着些含糊意味的吻。 毕竟年纪不大加之酒劲作祟,贺重霄的这个吻不带任何技巧,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心意的胡乱表证。被贺重霄这般发酒疯似的啃咬弄得哭笑不得,萧憬淮将贺重霄的一撮碎发别至其耳后,凑在他耳边嗓音低沉喑哑道: “乖,张嘴。” 贺重霄虽听得迷迷糊糊不大真切,却仍乖乖松了牙.关上的力道,唇.齿交缠,贺重霄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萧憬淮的脖颈。 这个吻很绵长,带着些难舍难分的意味,待到俩人相互松开时皆是面色微红。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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