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些废话?不过既然你这般想说那我收下便是了。” 听见贺重霄此语,魏林游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却是省去了很多无谓的寒暄与客套。 “说实在的,你用的这些药其实大多是我师傅带来的祖传灵药,我不过是配了几剂辅助滋补的药膳罢了,不过他先下已经离开军营了,要真说起感谢你不该谢谢我而应谢谢他,他虽然嘴上毒了点,但实则却是菩萨心肠,见你醒来心下也是松了口气……而且……” 魏林游的声音至此倏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停顿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力: “我也不想瞒着你……你这皮肉上的箭伤确然是止住了感染发炎,可哪怕你已算及时地剜去了那块臂肉,但却仍中了这箭上淬炼的西域奇毒。这毒我师傅也试着解过了,可却只不过勉强压下了这股毒素,这毒怕是除了传说中能让人起死回生枯骨生肉的招摇山灵丹外,无药再可根治。” 魏林游不禁山眉微蹙,眉眼间多了几分霜雪般的怆然。 “咳咳咳……那我能活多久?” 听闻魏林游此语,贺重霄并没有感到太大意外,战场上刀剑无眼、各为其主,就像他没有对周家两兄弟收手一样,周元明也断然没有对自己心软的必要。 “说不准。”魏林游略一思考后实话实说道,“可能五年、十年,若是你从今往后不再上战场而是好生修养的话,二三十年也未知可否……当然,我知道即便我这么说你还是会选择继续驰骋疆场与大漠孤烟为伴。” 见贺重霄苍白着脸色.欲.言又止,魏林游冲他宽慰似地展眉一笑,一双杏目中像倒映着桃李繁星般光芒万丈,让人难以移开目光:“不过这样的手握刀剑心系苍生的你才是我记忆中该有的样子。” 许颢与魏林游并未在军中停留过久,五日后待到贺重霄的伤情渐趋稳定,黑甲军的将士们也修养得差不多后,夫妻二人便向斐贺二人辞别,骑着两骑枣红快马并辔率兵回了益州。 此番冲锋陷阵许颢显露出了过人的机警睿智,虽说武艺平平的他最终是在左右士兵的掩护下才得以贯通走出八门阵,但其破阵之谋略妙算却是令贺重霄都不由心悦诚服。 又过了数日大军便开始向京都返回行进,临行前斐栖迟与贺重霄去了趟地牢,瞧了瞧牢中的盛和泽。 因其身份特殊,故而盛和泽被押入牢房后也并未受到过多的刁难羞.辱,吃穿用品相较其他囚犯不知好上了多少辈。可这眼高于顶的世子殿下对此却不屑一顾,看都不看一眼。在整整一天一夜滴米未进、滴水未沾后,看守的侍卫怕其被生生饿死便上前捆住他想给他硬塞些食物,却被盛和泽啐了一口痰。 但好在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就这么饿死时,饿了两天的盛和泽最终还是妥协了,只不过他颤抖着双手端起碗筷时却是呜咽出了声音,这位除了生母离世时外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小世子此时却哭得歇斯底里—— 这并不单单是因为这场败仗,更多的是他无意间听见狱卒们的低声讨论中的那句:“本以为南诏王会用城池来换这个小世子,哪想到起初不闻不问也就算了,现下竟还想顺水推舟地让他美名其曰地进京学习?也真是个被父亲和国家抛弃的可怜人呀……” ……原来眼泪这么咸吗? 世子世子……什么狗屁世子殿下,自己不过就是个被家人、被国家抛弃可怜的弃子罢了。 吃下了这混着咸腥泪水的一餐,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开始在少年心中生根萌芽。 ……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这普天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栖息之处,属于我的我终究要亲手夺回来! 听见牢房的铁门上的铁链被人取下,牢门被看守的狱卒“嘎吱”一声粗暴推开,屈膝盘坐于牢房一角闭眼寐睡的盛和泽缓缓睁开了眼睛,与二人料想的蓬头垢面心如死灰不同,少年却是双目炯炯宛若炬火。 “此番进京后我真的有机会入太学学习吗?” 被少年天狼般清明锐利的目光所震慑,斐贺二人俱是一怔,略一面面相觑后,斐栖迟半惊半疑道:“……或许?现下消息是这么说的,不过此事要听圣上的安排,我们说了可不算话……” 看出了二人眼中的惊异与疑惑,盛和泽冲二人自嘲般地勾唇一笑,本就坚毅的眼神此时更如磐石鹰隼般。 “放心好了,我可不会再做什么傻事,若是这般窝囊地死去不正遂了一些人的心愿?” 二人沉默着走出阴暗潮湿的牢房后,斐栖迟不由出言感叹:“……这南蛮小子志气倒是不小,可惜心气过傲了些,所谓物极必反,也不知他被这股子傲气所困来日能否还能左右得住自己的心性。” “不过这小子也是可怜。” 斐栖迟双臂环首看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盛和泽虽是嫡出长子,但他的生母与南诏王乃是为笼络其余南诏氏族的政治联姻,虽说面上相敬如宾,但实则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加之他的生母又在生下他的五弟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而他头上还有两个文韬武略的厉害哥哥,盛和泽自然存了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思。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料到这小子的心性竟能如此坚韧……” “交困而锐气未减反增,此子他日确实不容小觑。”贺重霄点了点头,算是少见地附和了斐栖迟对他人的赞誉。 见贺重霄都对这南诏小子另眼相看,斐栖迟不由心下一惊,转了转眼珠,忽而想到了些什么,若有所思地小声嘀咕道:“……那他今后不会对大煜造成什么威胁吧,或许我们该先下手为强?” “应当不会。”见斐栖迟一脸的并不信任,贺重霄继续解释道,“他先下所怨恨的是南诏而非我朝,再者其子虽心性不凡也有所才略,但因心刚愎自负免会易矜功伐能,小仇易报然大业难成。” 此番与南诏一役,截夺数百军备器且俘获了南诏世子盛和泽,可谓是伤及了南诏的筋骨血脉,叫其一时只得收敛锋芒,不敢再与大煜为敌,可谓凯旋而归大获全胜。 只不过贺重霄醒来后却发现原本在营帐中的秦徵却是不知所踪,他心想以这小魔头的个性许是直接离开也未知可否,但仍是把秦徵所献之计策原原本本的写在了上书的奏章中,虽未言明却仍暗藏为归元峰美言之意。 半月余月后的傍晚,当重回京都的斐贺二人自仍有丝竹余音绕耳的麟德殿走出时候,斐栖迟用力吸了一口迥异于西南边陲的京都空气,望着头顶苍穹上的那轮弯弓似的上弦新月,笑着感叹道:“快半年了,今天夜里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你说是吧?” 与斐栖迟的兴高采烈不同,贺重霄只是怕扫了对方的兴致而有些含糊地吱应了一声,好在斐栖迟全然沉浸在班师回朝的喜悦中,并没有在意到贺重霄脸上的苦笑。 与南诏的这场战争的确胜利了,可朝野上下那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的眼睛呢? 贺重霄平日里虽不屑于朝堂上的那些结党营私之事,可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又岂会不知毫无家世背景倚撑却身居高位的自己在众人眼中是何等的肉中钉、眼中刺? 此番大捷,斐栖迟的散阶因已官至二品故无再擢,而贺重霄的散阶却又再晋迁一阶至于正三怀化之列。且不说本朝,怕是从古至今能如自己这般出身低微乃至不明者能官至于此的又有几人?贺重霄自然能感受到今日宴会上不少朝臣冲自己举杯相邀的恭维之语下暗藏的妒忌与杀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怕今晚会是暴风雨前的最后安宁了,贺重霄在心中默默道。 作者有话要说: 滴滴滴,小虐(?)预警,希望小天使明天别想锤我(瑟瑟发抖JPG) 但是要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小虐完了绝对就会是甜甜的糖的!qwq
第30章 不速客 果不其然, 翌日早朝,面对那雪花片般纷至沓来的弹劾倾轧,贺重霄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诧, 反而对其中不少如“簠簋不饰”“粜米资盗”等不知从哪本古书典籍上搜刮来的条列罪名感到有些好笑。 看完御案上累放着的厚厚数沓奏章后, 坐于龙椅上的萧憬淮沉默良久, 冲刑部尚书曹承彦缓缓道:“曹尚书, 按煜律所言怀化将军所行该当如何?” 那素以行峻言厉闻名、有“曹阎王”之称的刑部尚书曹承彦随即上前一步,手执板笏冲萧憬淮微微一拜后用和冰凉典度极为相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朗声道: “《擅兴律》第二十四条,诸擅发兵, 十人以上徒一年, 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 千人绞, 军务警急,可减一等;第二十六条,私征游民调发杂物而不先言上报者, 徒三年;第二十七条, 上令而屡次不从者,斩。” 曹承彦的嗓音洪亮干脆、掷地有声,其余音在宣政大殿上盘桓回响, 但大殿上却一时陷入了死寂,过了半晌终有一紫袍老者恭谨躬身施礼上前,俨然正是右相林昭然。 “陛下,贺将军私征匪寇、调发粮草, 且屡次违抗圣旨, 数罪并罚, 无论是按照军法还是煜律都理应处死。”林昭然说着不着痕迹地以眼锋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斐栖迟, 意味深长道,“至于其同伍下属乃是受其威胁蛊惑,刑量可稍稍放缓。” 对林昭然的眼锋与父亲斐欲清示意不要出头妄为的眼色熟视无睹,斐栖迟连忙上前跪拜于玉阶前亟亟道:“陛下,不……贺将军此番战役虽有些不遵常法,却为此番平定南诏立下了汗马功劳。若没有贺将军此番的渊图远算知人善用又岂会有这般大获全胜?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贺将军又何罪之有?” “哈哈……好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听闻斐栖迟此般言语,林昭然伸手捋了捋颚下花白的胡须,嗤笑出声,“斐将军,你虽骁勇善战年少有为,却还是太年轻了些,当真以为行军作战只不过是在沙场上搏斗厮杀么?” “此番与南诏一役我朝确然获胜,可其间消耗的粮草辎重、国库银两你又知道多少?这与贺将军出征前立下的承诺不甚相符呀。一两次得令不行事小,然而屡次忤逆上峰、挑衅君威事大。此番开恩,若是今后其余将士上行下效,将军法煜律视若无物,可谓贻害无穷呀!” 说着,林昭然转身朝向萧憬淮,又是执笏俯身一拜,一派尽忠除害的荩臣股肱的谆谆模样:“陛下,臣以为贺将军此番作战有功,但其行屡次违反煜律军纪,因而死罪可免却是活罪难逃!” “那敢问右相,现下南诏虽然已暂定,可北方蛮夷仍蠢蠢欲动,若是贺将军此时受了刑罚,吐蕃或是突厥来犯又该当如何?” 心知与林相这般老奸巨猾之人用什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狗屁情怀最是无用,斐栖迟抬头盯着身侧不远处的林昭然,一针见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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