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舱盖关闭前,姬小戈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修复这个舱体的那一任甘棠君,和试图修复我肉身的是同一个人?” 甘棠君愣了下,翻了翻密档回答:“是的,编号都是三零二九。” 姬小戈:“但是有关我的记载不全?” 甘棠君点头:“嗯,因为那一任甘棠君出阁后离奇失踪了,只派曙岭城的掌签送回了修复舱,从此杳无音信。” 舱盖合拢,姬小戈闭上了眼:“知道了,开始吧。” *** 姬小戈感觉自己在一泊温暖的湖水中沉浮。 热流在四肢百骸中汇聚,又缓缓收归与丹田,他能感觉到自己断断续续的经络正在被修复。骨骼和肌肉暂时没有变化,但激发了某种生长沉淀机制,就是先将所需的能量积攒起来,等到内力和肉身都做好足够的准备,再迅速恢复成全盛状态。 阻滞的经络疏通后,姬小戈感觉到芯片再度回归,连接上了他的神经元。 一时间,大量被修复好的记忆汹涌而来,将他拉入了层层叠叠的真实梦境—— 那时,姬凭戈还是诛我宗的宗主,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主君。 无相门联合所谓的名门正派讨伐诛我宗,姬凭戈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让太微使出面应付着,自己偶尔上阵羞辱一下那些自不量力的菜鸡,权当解闷了。 这些俗事甚至没有折威护法带回来的消息有意思。 那天折威说,曙岭城连珥观炼出了一种灵丹妙药,说是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百两黄金换一颗,如此高价,仍然惹得许多贵人上门求药。 服用了丹药的患者果真病痛全消,更有刚刚咽气的老太爷,一颗丹药入喉,当天便回了魂,而且容光焕发,健步如飞,大有返老还童之态。有此范例,那连珥观更是声名赫赫,传言是老君下凡亲授炼丹秘法,以助观主升仙。 然而那些服用丹药之人活到第七日,便骤然爆体而亡,化为碎肉烂骨。家眷们深感被骗,纷纷吵上连珥观,要他们还钱给说法,却见那观中道士被尽数残杀,肢体四分五裂,恍如野兽撕咬,死状极其可怖。 此案着实太过诡异,前去调查的捕快一无所获,只能将其列为悬案。 连珥观也被百姓视为不祥之地:有人说观主触怒了老君,被降下仙罚;有人说那里有精怪出没,吃人饮血;还有人说服用丹药死去的人阴魂不散,聚集在此处,以致怨气冲天。总之那里从此荒芜,鲜少有人敢踏入。 折威却觉得,那连珥观怕是藏着什么极隐秘的东西,很值得去探探。 他去了,可惜什么也没探出来,只能悻悻而归。 但姬凭戈听了心中微动,仿佛对着地方有些印象,却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于是他丢下无相门那些烂摊子,只身前往连珥观。 梦境在这里变得模糊,芯片中修复好的备份在尝试唤醒他原本的记忆。 朦胧中,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镜像,当那个镜像越发清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认错了。那不是他,而是一个与他十分相像的孩子。 那个孩子发不了声,似乎是个哑巴。 但他看懂了他的口型,那孩子仰着头,黑幽幽的眼睛欣喜地望着他: 爹爹,你来接我啦。
第93章 子嗣 刹那,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姬凭戈是在连珥观所在的卓荫山中遇见那个孩子的。 他极为瘦小,浑身脏兮兮的,裹着半点不合身的破烂道袍,披散着头发,在密林里敏捷地穿梭,听到一点声响就会警惕蛰伏,在暗处等待着捕猎的最佳时机,像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想来这就是连珥观一切诡谲的缘由了。 以姬凭戈的眼神耳力,这孩子早就无所遁形,他也很快判断出来,这是个保有正常心智的孩童,会思考,甚至很聪明,不是什么精怪鬼魂,也不是痴傻疯子。只是他似乎很少与外人接触,年纪又小,看上去难以交流,不知道为什么会独自生活在这种地方。 连珥观那些道士都是他杀的?那些所谓的仙丹与他有关?他真的吃人吗? 也许吧,但那些事姬凭戈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从踏入这个地界,脑袋里的芯片就不断发出警示,说什么检测到同源基因个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故意暴露破绽,留给这孩子可乘之机,准备在他扑出来袭击自己的时候一把擒获,却不曾想,这孩子在他靠近后竟陡然放弃了进攻,有些羞怯地站了出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殷切地望着他,用口型说:爹爹,你来接我啦。 芯片停止了示警。 姬凭戈心想,长得这么像我,这就是同源基因个体?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似乎早有准备,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左年。 能听见,会用口型说话,有名姓,会写字,说明有人教过他。 姬凭戈又问:“你从哪儿来?谁教你的?” 左年四下看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危险,便上前拉住他的手,自来熟地要把他往别处带。 姬凭戈下盘稳健,站着不动。左年一下没拉动,又使出大力气去拉,沾着泥灰的小脸憋得通红,细瘦的胳膊抻得笔直,活像一头犁地的小蛮牛。 眼见姬凭戈还是纹丝未动,左年不由得卸了力气,却没有松开他的手,转头疑惑地看着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巴:爹爹? 不知道触动了哪个点,姬凭戈被他这副不自量力的模样逗笑了。 向来凶神恶煞的魔教主君,握住了这个野孩子的手说:“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 他们来到一座山洞里,很显然,这就是左年的居所。 姬凭戈打量着这座山洞,眸中难掩惊奇。这么年幼的孩子,野人一样的穿戴习性,他本以为他的住处会像个乱糟糟的狗窝,谁料这里不仅桌椅床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有能引流和收集雨水的竹筒,垒得漂亮规整的炉灶,砖石木板搭好的案几,以及能旋转的木柜…… 那木柜共有三面,一面放着许多书册,比较新的是道家经书、丹药方子,估摸着是从连珥观得来的,还有几本特别古旧残破,是《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读物,应当是有人用这些书给他开过蒙。 木柜的第二面放置了数十个木质机巧,全是姬凭戈也未曾见过的玩意,有些像是孩童解闷的玩具,类似鲁班锁、宴几图、机关球,有些像是兵器的模型,例如有个孩童巴掌大的扇形机关,竟是个能用来打鸟射兔的弓弩…… 姬凭戈看得目不暇接,这山洞里只住着左年一个人,他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些东西?这等心思手艺,搁在外头都不必拜师了,绝对是个不愁吃穿的能工巧匠。 他转动木柜,看到了它第三面。 这一面只挂了一幅画像,就是他本人的画像。不似寻常画像那般潦草写意,这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工笔画,将他的发丝、轮廓、眉眼尽数展现,并且上了色,是多罗阁给他的初始装束,红色发带,黑色武士服,没什么神韵可言,只是把所有细节和特点都展现了出来,简直像是官府通缉犯人的悬赏画。 姬凭戈瞥了眼落款,没有作画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年份日期。 这时左年兴冲冲地来到他面前,举起了手中的宝贝——一串风干的老鼠干。 他说:爹爹,给你吃。 姬凭戈垂眼,看着那一串三只老鼠,退了毛的,清了内脏,这大概是左年自认为最好吃的美味,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 但他没有接,拒绝道:“我不吃老鼠。” 左年失望地收回手。 姬凭戈问他:“你几岁了?” 左年放下老鼠干,伸出两根手指。 姬凭戈:两岁?不要骗人。 左年连忙摇头,开口:两百零三岁。 姬凭戈:…… 跟这幅画像,差不多岁数。 作画的人使用了特殊的手段,让纸张不易腐朽,也让墨迹和朱砂不易褪色,这样的驻存方法或许也传承给了左年。 这孩子天天对着这幅画像,难怪见了他就喊爹。 可是,为什么一个两百零三岁的人还是这样的孩童模样,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同源基因个体,或者说,一个子嗣? 左年又跑到角落里翻出一个野果递给他,固执地跟爹爹分享着自己的食物。 姬凭戈犯愁地看着他。 良久,接过了这个野果,咔嚓一口。 酸得要死。 *** 然后左年就一直跟着姬凭戈,离开了山洞,抛下了陪伴他两百零三年的寂寞。 姬凭戈也没嫌弃他,这小子怎么看都是个人才,又跟自己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免得被有心人利用了,给他自己平添麻烦。 不过他不准左年叫他爹爹,让他改叫自己师父。 左年对称呼浑不在意,反正对他来说,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喊什么都一样。 路过阴森萧索的连珥观,姬凭戈随口问道:“那些道士是你杀的?” 左年坦然点头,伸出自己的胳膊边比划边说:他们绑了我,割我的肉,采我的血,炼丹。 姬凭戈:“炼丹?那些给人治病又害人暴毙的丹药是用你的血肉炼制的?” 左年点点头。 姬凭戈评价:“这些人死不足惜,杀得痛快。” 左年腼腆地笑,想了想说:五十三年前,这里有个好道士,悄悄叫我念书识字。 姬凭戈:“嗯。”难怪柜子上有几本老旧的启蒙书册。 左年又说:他告诉我,去外面的话,很危险,要等爹……师父来接。后来,他老死了,再后来,他的徒孙发现了我,哄骗我,拿我炼丹。 姬凭戈大致了解了他的经历:“可你身上没留下伤痕。” 左年拍拍胸脯:都好了,我身体好,睡睡觉,很快就好。 姬凭戈:“……” 飞速的自愈能力,这一点也跟自己很像,只是他尚且要借助芯片对身体的调节,这孩子身上没有芯片,也能做到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罢了,以后再说吧。 姬凭戈带他走出卓荫山,见识到了外面真正的模样。 左年看什么都好奇,尤其喜欢那些精巧的玩具机关,无论多么复杂的东西,只要在他手里过上一遍,转天就能做出复刻,有时甚至比原本的还有灵活好用。 不过在所有的玩具机关中,左年最喜欢姬凭戈送他的一朵小风车。 麻纸做的,路边摊买的,极其简单廉价。但这是师父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他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天,也没有自己去做个更精致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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