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似乎那天也不尽人意,我本想着那日大雪定会纷飞,却不想那时冬日乍出暖阳,恍若春来。 唯有昨日未化尽的檐上雪,可窥得几分白意。 可他杀了太子,床笫之上,他每每深眠于我颈侧,不带一丝防备。匕首出鞘,我多想一刀了结了他,为阿承复仇。 可却总是因着夜寒,最后只为他拉了拉衿被。 咸初十八年末,帝疾甚,宫闱之内人心惶惶。这些年来,我却总觉得先帝死的蹊跷。 先帝晚年偏信长生不老之术,宠信道士,后经德妃引荐,将道士单陀引入宫中。 单陀自称晓天地玄机,乃通玄之士,言能炼长生不老之药,进宫后设下法坛,焚香诵咒,进献仙丹,先帝的身子竟真的有所好转,自此偏宠单陀。 然其所炼之丹,实掺毒于内,久而久之便足以致命。 可那时先帝已然不信太医院,也不敢有太医敢进言丹药不妥,一度依赖服食。 我曾见萧珏和单陀密谋,也曾见萧烨自尽前百般求饶哭的凄惨,求七殿下饶命,我知道是萧珏勾结德妃杀了先帝,亦知道太子是死在他的权谋之下。 人言青海长云暗雪山,可那日西凤山的雪却如此纯白,衬得血色如此刺目。 倒是辛苦他以身入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引得五殿下和八殿下都沾沾自喜,却不知早已一脚踏入其天罗地网。 若不是萧珏脱困之后,先帝便以雷霆之势,处决了陈家和箫随,还放任萧珏为所欲为,我仍不知他已然不是那个纵马拉弓的闲散皇子。 后我诸多暗访,可线索总是在萧珏身上便断尽,也许也不是,只是线索都指向了他,我却仍不愿相信。 确是他谋害先帝,杀兄夺位。 如今只要拿到那封遗诏,只要拿到...... 要如何呢? 便大白天下,拥立新帝么? 这些年来,我只觉君埋泉下泥销骨,常看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不知只影向谁。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 阿承曾说要和我守住这大好河山,如今我苟活于世,帝王之座上,却又成了他人酣睡之处。 萧珏即位以来着实不像话,上朝时竟在皇位上也能睡得着。 我总觉得此人不堪承继,怕极了大胤江山倾覆,可多年辅佐,仍记得熹元二年,他微服私访,心疼抱住乞儿的模样。 彼时那小孩撞了人跌倒在地,衣衫褴褛,抑或是过于伤心,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鼻涕也糊了满脸,紧紧揪着萧珏的衣角。 萧珏爱干净,那小童分明染了他一身的鼻涕眼泪,却也只换来当朝陛下忧心忡忡的一句:“行秋,黎民不安。” 可这些年来......天下皆安。 然仇怨已堆积如山,兴许是摄政王德不配位,总梦到那人血泪。 萧珏当初劝李玉山降服时,说历代贤臣,先忠于民,再忠于君,若是君不善民,那守着江山有什么用?骨埋青山后任后世称赞一句生不逢时么? 这些年他总在我面前得意洋洋,称他能降了李玉山,有朝一日定让我甘愿臣服。 我也曾旁敲侧击,问他用了什么法子,这人总不告诉我,却不知那日我担心李玉山有异心,一直藏于帐后。 便听见他说:“大胤无福,只剩了朕一个皇子,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箫随,而他朕还暂时不想放出来为祸苍生。” “李玉山,你若仍心系天下苍生,便只能弃了祁王朝,忠于大胤,师父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我,死前也不曾怪我昏庸,仍念叨着苍生黎民。” “父皇重武轻文,如今对文臣堪称暴虐,你是天下文人之首,尽管前朝国破,可百姓心里有你,只是避讳不提。” 他说是天下需要李玉山,而非萧珏需要,苍生必须有一个李玉山,新政亦然。 后来李玉山拜别之际,又问了他一句:“那陛下呢?陛下需要什么?” 那头萧珏半晌无言,直到我察觉到李玉山都走了,才听见他喃喃,似在自语:“我需要一个顾行秋。” 我也时常想,为臣者,究竟要忠于君王,还是忠于天下。 萧珏继位,我居摄政王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人又同我欢好,若没有往事,我便也是他的“帝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萧珏故意放权于我,力排众议、在百官和天下那儿给我讨来的无上尊号。 可长夜漫漫,我又总看见另一道血色。 “你负了我,顾行秋!” 萧承仍穿着死前那件衣衫,满脸血泪,怒目而视,“你便如此么!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 “你忘了是谁救你?是谁把你从尸山里背回来!顾行秋,你竟要......负了我么?” “王爷?” 我猛地回身,见身前茶盏已然凉的彻底。 堂内供奉着一尊金身佛像,莲花宝座下的灯火摇曳生辉,将佛像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宛若活佛降临。 一股檀香扑鼻而来,我垂眸握住杯盏。 那日萧承浑身是血,已然性命垂危,我俯下身,听见他说:行秋,替我守住这江山。 还有......杀了萧珏。
第61章 【顾行秋视角完】“萧珏......” “往常王爷可是爱极了这盏杨柳青了。” 慧能叹道。 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这茶早已经过了最适合入口的温度,已没了杨柳青留香的茶韵,有些苦了。 只是此刻茶味清苦,却能醒神。我恍惚片刻,才答道:“亦别有风味。” 慧能微微点头:“王爷心中有事,便别在老衲这儿废神了,且去吧。” 我不答,起身缓缓地走向佛像,双手合十,默念心咒。 有风来,忽听得松涛阵阵。 “大师可否......指点迷津。” 我听着外头的雪落声,突然开口。 “王爷,若是您不想去,大可以不去。” 我静默不语。 “对了,几日前菩提树上一截红绳断了。” 心口好像乍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生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泛起一股酸涩,如同有人将一坛陈年的老醋打翻在我舌尖,灌得人几乎快要溺毙。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萧承血泪的气息,连带着萧珏策马而来时流了一地的血迹。 每一刻都像是在重复着那时的痛楚,我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痛感却无法分散内心煎熬。 “若王爷那儿的还安好的话,那便是小殿下当初来求的红绳断了,倒是可惜。” “......都断了,”我哑着声开口,却是告辞,“大师,太久了。本王先走了。” 慧能愣了愣,点头应:“也好。王爷走好。” 我转身便走,正要抬步跨过门槛之际,听见禅房内慧能缓缓道:“王爷,你看此处,陈设简朴,一壶茶、几本经书,别无他物。老衲就只有这些,仍觉富余,知足常乐,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又何必迟迟不放呢?” 我咽下喉间苦涩,没有回头,道:“除非,本王能无愧于当年春色,更无愧这十余年来生死不悔。” “世间纷扰,皆因人心不定。王爷好走,老衲便不送了。” ———— 我便下了长生山,前往皇陵。 一路风雪作底,我却不觉严寒。 那日......萧珏似乎伤的很重。 我知道萧随恨极了他,可有护御司在,应也不会出事,只是萧珏却连夜负伤而来,我又觉得有些猜不透这人。 算上上回萧珏带我来看太后,这应是我第二次造访。 只是人事易变沧海桑田,早已经物是人非。 不知太后娘娘若是知道我夺了权不止,还伤了她的儿子将人圈在紫宸殿,形同软禁,会作何想法,想来定会心疼不止。 太后仍在那儿。 仍是如上回一般,对着佛像,恍然未觉。 其实称呼她为太后也不尽然对,因为当朝太后自先帝死后,便离了宫守在皇陵,这么多年从没入皇城一步。 堂内其实也只见佛像庄严肃穆,香烟缭绕。 只是这次,她身侧多了一方画。 上绘飞天仙女、神兽麒麟。 “娘娘仍在礼佛么?” 我踏了进来。 太后微微一愣,转头看我,又看向我身后,似乎在找什么。 “他没来。” “为何?” “陛下卧病,静养为宜。” 太后微微皱眉,起了身,道:“你什么意思?” 我避而不答:“听闻先帝曾有遗诏,本王特来取回。” 太后闻言,脸色骤变,她颤抖着手指向我,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你竟敢如此!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我心一沉,果然有那封遗诏。 “娘娘息怒。” 太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她缓缓坐下,双眼紧紧地盯着我:“哀家只问你,为何这么做?陛下他怎么了?” 我漠然开口:“若是娘娘配合,臣自当竭尽全力,确保陛下安全。” 太后沉默片刻,跌坐在蒲扇上,然后缓缓开口:“你……罢了,罢了。” “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哀家多说无益,随我来。” 我却是怔住了。 竟......如此顺利么? 太后回头,见我不动,道:“你不必忧心哀家骗你,先帝确有遗书。随哀家来吧。” 我只能点了点头,然余光却又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幅飞天仙女图。 太后注意到,便笑了笑:“哦,那是珏儿画的,你应看得出来。” 我心蓦然紧缩,下意识点头。 她转身走到一旁的香案前,拿起一只铜制的香炉,轻轻摇晃,从中落下一枚玉佩。 “这是?” 太后笑了笑,“王爷莫急,只是哀家想把它先给你。” 我接过玉佩,只觉手掌传来一股温润之感,上有......白芙蓉图案。 “阿珏喜欢白芙蓉,这是他身边一个侍女留下的,你代为转交吧,也算是......”太后顿了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哀伤,“算是牵绊了。” “陛下可知你此行,是为了遗诏了?” “应是知道。”我轻言。 仲长卓抓住先帝身边的老太监时,曾听他交代,说是小覃子也知道此事,而他是萧珏身边亲信,我来此,应是瞒不住他。 太后叹道:“珏儿命苦。” “娘娘何意?” 太后却不说话了,只进了内堂,少顷便又出来了,手中已然拿着一封诏书。 “你也不必困惑为何遗诏就这么堂而皇之放在哀家枕下,这本就是给哀家的。这世上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你亦不该知晓。偏你知道了,平白添了孽障。” 我看着那封遗诏,不知为何心里阵阵发紧,一股莫名的不安逐渐在心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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