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嘉慧拉着他的手,柔声道:“过来,姐姐帮你梳头。” 方才换好衣裳,扶桑觉得头发绑着有点奇怪,便解了发带,及腰长发随意地散落肩头。 他被黄嘉慧拉着坐在妆镜前,黄嘉慧问:“你想梳哪种发式?垂鬟分肖髻还是流苏髻?” 扶桑道:“越简单越好。” 黄嘉慧便自行发挥,先将长发分梳两边,左右各留一缕粗约一指的鬓发,其余拢至脑后,一部分挽起来,仍用那根红色发带缠缚,另一部分自然披垂,又从妆匣里拣出两根白色发带,将之前预留的两缕鬓发结束,便大功告成了。 黄嘉慧双手搭着扶桑的肩,弯腰瞧着镜中映出的娇颜,满意道:“这样够简单了罢?发带的颜色正与服色相合,束发的同时又可作装饰,比簪钗更显飘逸。” 扶桑怔怔看着镜子,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假如他生作女儿身,应当就是镜中这副模样罢?“她”的人生际遇应当和他完全不同罢?“她”可能不会被人牙子拐卖,不会遇见爹娘和棠时哥哥,更不会遇见澹台折玉……他想象不出“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比他得到更多的疼爱,还是遭遇更多的不幸? “你怎么没打耳洞?”黄嘉慧摸着他的耳垂道。 扶桑回过神来,道:“我怕疼,就一直没打。” 在澹台折玉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成了个谎话张口就来的小骗子。 黄嘉慧拿起眉笔,浅浅地帮他描了几下眉,又拿出一片胭脂花片,让他含在唇间,为双唇着色。 盯着扶桑端详片刻,黄嘉慧叹息道:“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扶桑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脸,明知自己在痴心妄想,却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由谎言织就的幻梦里,含羞带怯道:“如我哥哥那般的男子就很好。” 黄嘉慧用指尖轻点了下扶桑小巧的鼻尖,打趣道:“小丫头开始思春了。” 扶桑暗悔不该胡言乱语,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黄嘉慧靠在妆台上,忽然有感而发:“我待字闺中时,也曾像你这样,想着嫁一个如父亲或者兄长那样的男子就很好,那是因为我们一直被拘束在内院里,眼界比门缝还要窄。等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黄嘉慧站直了身子,哂然笑道:“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走罢,让你哥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她拉着扶桑的手往外走,快出院子时蓦地想起件事来,让扶桑稍等,她折回屋去,须臾回返,递给扶桑两本书,道:“这是临郎自觉写得还不错的两个故事,你拿去读,读完跟我说说感想。”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临郎”指的是江临,顿了顿,问道:“姐姐,你为何称呼江公子为临郎?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黄嘉慧被他问得有点懵,想了想,反问道:“你爹娘通常是如何称呼对方的?” 扶桑道:“他们都是直呼其名。” 爹叫娘“雪致”,娘叫爹“长春”,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世间夫妻皆是如此,可是好像并不是。 “怪不得你的双眸如此清澈,你还真是不谙世事。”黄嘉慧从没见过像扶桑这样的人,她身上似乎一点都没有沾染俗世的污浊,纯净透明如同稚子,怪不得自己昨晚一见她就被深深吸引了,这种既有花容月貌又有冰魂雪魄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扶桑猜到自己又冒傻气了,赧然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好了。” 看着扶桑红彤彤的面庞,黄嘉慧豁然明白为何男人都喜欢逗弄女人了,因为美人含羞的情态实在楚楚动人,就连同为女人的她都禁不住怦然心动。 黄嘉慧陡然意识到自己对扶桑的好感强烈得不太正常,慌忙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开口为扶桑解惑:“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多种多样,并无定式,有像你爹娘那样直呼其名的,有叫‘相公’或者‘夫君’的,还有叫‘哥哥’的,也有像我这样在姓氏或者名字后头加个‘郎’字的,既显亲密又不会太过肉麻。” 扶桑“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将黄嘉慧方才列举的几种称呼挨个在心里试了一遍。 相公。 夫君。 哥哥。 玉郎。 玉郎。 玉郎…… 心里刚泛起一丝甜意,扶桑倏地惊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穿上女装就以为自己真的变成女人了吗? 快醒醒罢,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收拾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安安分分地做个奴婢,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澹台折玉身边。 天依旧阴沉沉的,风依旧呼啸着。 毛绒绒的领子拥着扶桑纤细的脖颈,风钻不进去,明明比之前暖和许多,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入了偏院,进了堂屋,黄嘉慧帮扶桑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几缕鬓发,笑着道:“进去罢。” 扶桑猝然紧张起来,就好像这是他和太子的久别重逢,事实上他只离开了半个时辰而已。 深吸几口气,扶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了东次间。 江临正坐在床边和澹台折玉说话,听见开门声,两个男人一齐看过来,而后不约而同地凝滞了。 澹台折玉昨天才幻想过扶桑穿红衣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只不过里面的红裙被外面的白狐斗篷罩住了,只露出两条广袖和一小截裙摆,既不会太秾艳,也不会太寡淡。 但衣服再美,终究只是陪衬,衬托着扶桑令人词穷的美貌,所有美好的辞藻堆砌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心跳如雷,脑袋有些晕眩,双手有些麻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只有扶桑是清晰的、鲜活的。 扶桑停在了他身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嫣红的双唇上下翕动,正在对他说话,可澹台折玉听不见,他的耳中充斥着溺水般的嗡鸣,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扶桑眉峰轻蹙,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着发烫的皮肤,让澹台折玉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他的视力和听力随即恢复了正常,听见扶桑道:“……似乎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江临比澹台折玉先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扶桑,眼神飘忽道:“弄墨已经在煎药了,等喝了药才会有所好转。” 澹台折玉抓住扶桑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嗓音嘶哑道:“我感觉好多了,别担心。” 江临起身道:“那你陪着他罢,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嘉慧。”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扶桑稍显生涩地行了个福身礼,道:“多谢江公子关照,扶桑感激不尽。” 江临虚扶了下,目光在扶桑脸上停留一瞬又赶紧挪开,笑道:“不必拘礼,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是,我……我走了。” 目送江临出去,一转眼,和澹台折玉四目相对,扶桑短暂地僵了僵,旋即露出笑容,抬起双臂,向澹台折玉展示他身上的女装:“好看吗?” 澹台折玉直直地看着他,面带微笑道:“好看。” 扶桑坐到床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扭扭捏捏,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就像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 他直视着澹台折玉的脸,轻声道:“这样坐着伤口不疼吗?还是躺下罢?” 澹台折玉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软枕,身上披着件雅青鹤氅,怀里还抱着个八角错银手炉,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炉身上,指节泛着轻红。 他迎着扶桑的视线,徐徐道:“伤口重新包扎过了,只要不用力挤压就不会疼。待会儿还要喝药,等喝完药再躺,省得折腾。” 扶桑又问:“吃东西了吗?” 澹台折玉道:“喝了一碗蛋花粥。” 到底还是扛不住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扶桑败下阵来,垂眸看向别处,一时间无话可说。 尴尬地静了片晌,澹台折玉问:“没让江夫人发现什么异常罢?” “应该没有,”扶桑低着头,“我自己换的衣裳。” 微微一顿,澹台折玉又问:“你的胸……是怎么弄出来的?” 扶桑面红耳赤,声如蚊蚋道:“用衣服垫的……” 澹台折玉“唔”了一声,又补一句:“垫得很好。” 再在这里待下去,扶桑怕自己会烧起来,他猛地站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刚要走,手腕就被抓住了,紧接着就听见澹台折玉“嘶”了一声,扶桑立刻紧张道:“是不是牵动伤口了?你别乱动,快躺好。” 他完全没意识到后两句带着命令的口吻,澹台折玉也没意识到,他慢慢地欹回枕上,哑声道:“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扶桑坐回床边,蓦然低眉浅笑。 澹台折玉凝视着他,心弦颤动,语声温柔:“笑什么?” 扶桑抬眸看他,眼波流转,含情脉脉:“我想起那年夏天,也是像现在这样,你生病,我陪着你,当时你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澹台折玉努力回想,可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问:“我当时怎么说的?” 扶桑眉眼低垂,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嫣然笑道:“我唱歌哄你睡觉,你快睡着的时候,呓语般道:‘扶桑,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澹台折玉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唯恐惊扰了扶桑的回忆。 扶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想将八岁的澹台折玉没听到的答案说给十八岁的澹台折玉听,他酝酿少顷,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想要把人抱进怀里的慾望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昨晚澹台折玉克制住了,但现在他不想克制了。 他将扶桑拉进怀里,抬手抱住,耳语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扶桑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澹台折玉,话音微显哽咽:“好。” 此时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了,什么男男女女,什么太子太监,就像脱掉衣服那样从他们身上层层剥离,只剩下两个纯粹的人,一个叫柳扶桑,一个叫澹台折玉,他们要互相陪伴,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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