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门口, 刚下马,小灵儿就跑到他们跟前, 平素总是眉开眼笑的小姑娘今儿个却哭丧着脸,道:“扶桑姐姐, 我要搬家了。” 小灵儿她爹正支使着仆役往骡车上搬东西, 见状便跟着女儿走了过来,目光在扶桑的脸上稍作停留, 便转向柳棠时,道:“棠时,我们要搬到城北去了。” 两家就隔着一条夹道,平素也有来往,可之前从未听说他们要搬家,柳棠时微感诧异:“怎么如此突然?” 小灵儿她爹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人家不想说, 柳棠时也不多问:“无论如何,恭贺你们喜迁新居。”他瞧了眼进进出出的仆役, 灵机一动,又道:“周兄,那这座宅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小灵儿她爹道:“已经卖出去了。” 柳棠时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早知道他们要搬走,他就会出钱把周家的宅子买下来,再把两座宅子打通,往后家里人口越来越多,也住得开。 “扶桑姐姐,”小灵儿拉着扶桑的手晃了晃,可怜兮兮道:“我可以带玄冥一起走吗?” 不等扶桑回答,小灵儿她爹就沉声呵斥:“灵儿!” 小灵儿吓得一激灵,扶桑屈膝蹲下,平视着小灵儿泛着泪光的眼睛,柔声道:“玄冥对我来说不只是一只狸奴,它就像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我永远不会抛弃它。不过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可以让它代替玄冥陪着你。” 小灵儿她爹急忙替女儿推拒,然后直接把小灵儿抱走了,扶桑也不好再说什么。 柳棠时去后头拴马,扶桑先回家去。 推开家门,便听见欢声笑语,扶桑以为是有人来串门,他循着声音走到西厢房门外,探头往里一看,猛地愣住。 屋里的人也看见了他,霎时静下来,彼此相视,无语凝噎。 朱雀左瞧瞧右看看,悄声道:“唐妈妈,我们先出去。” 唐妈妈抱着小船儿,和朱雀一起走出西厢房,擦肩而过时,小船儿看见了呆立在门口的扶桑,哼哼唧唧想让扶桑抱,扶桑却置若罔闻,他直愣愣地看着屋里剩下的两个人,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在做梦一样。 “怎么,才一年多没见,就不认识我们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强忍许久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扶桑径直入内,张开双臂,同时抱住了两个人。 金水和银水一左一右搂住他,也都是泪水纵横,百感交集。 待情绪稍稍平复,三人分开,在桌旁落座。 金水用手帕帮扶桑擦去泪痕,疼惜道:“你瘦了。” 扶桑红着眼道:“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在二月底生了孩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最近才刚大好,今儿个是我头回出门,偏偏你们就来了。我一直盼着你们来,但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来,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总觉得不真实。” 银水道:“我和金水是同一年进的宫,今年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我们在宫里待腻了,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俩的娘都不在了,娘没了,家也就没了,就算回去,也只会被父兄随便找个人嫁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 扶桑道:“来这里就对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和棠时哥哥还有爹娘都是你们的家人。若你们想嫁人,可以让棠时哥哥找媒人说媒,一定给你们找个如意郎君,若不想嫁,那就不嫁,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照样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 金水倍感欣慰:“没白疼你这么多年。” 扶桑拉住她的手,笑逐颜开道:“我实在太开心了,如今就只等爹娘了,等他们一来,才算真的阖家团圆。对了,爹和娘都还好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 柳棠时恰在此时进来,见到金水和银水,他既没有显得很意外,也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是极为平常地说了句“你们来了”,仿佛他早已预知了这一切。 他本就是沉静内敛的性子,不像扶桑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所以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略略闲话几句,金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这是袁姑姑让我带给你们的信。” 扶桑赶紧接过来,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刚看到袁雪致的字迹便感到一阵酸楚,他吸了吸鼻子,凝眸细看—— 扶桑吾儿,我和你爹一切安好,你和棠时无需挂心。 去岁太子刚归京就来找过我,说他将你安顿在了碎夜城君家,还说就算他事败身死,也已为你安排好后路,定会让我们一家团聚。 然而我和你爹早就暗中投靠了武安侯,如若太子功败垂成,我们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所幸太子乃是天命所归,一路披荆斩棘,只用了半年不到就登上帝位,我和你爹也算从龙有功,我照旧还是乾清宫的掌事姑姑,你爹也还在仁寿宫当差,在太后一党的余孽被彻底铲除之前,你爹只能继续在太后身边蛰伏,而我自然要和他共进退。 你回到嘉虞城的消息也是今上告诉我的,得知你怀了身孕,我震惊不已,但更多的是担心,我怕这个孩子会要了你的命。 我日夜忧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为你诵经祈福,希望菩萨保佑你。直到棠时来信告诉我们,你平安生下了孩子,我和你爹才放下心来。 当初收养你时,只想着正常夫妻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也要养育一个孩儿,也要为人父母,享受天伦之乐,万万没想到,在十六年后我们还能成为祖父祖母。 扶桑,你弥补了我们此生的缺憾。我和你爹做了二十年夫妻,还是头一回见他掉眼泪,那天他哭着对我说,他没有让柳家绝后,等他到了九泉之下,可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照顾孩子绝非易事,更何况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我把金水和银水送去陪你,正好她们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待此间事了,我和你爹也会尽快前往嘉虞城,到时候咱们骨肉相聚,再不分离。 扶桑吾儿,勿忧勿虑,勿妄勿惧,静候佳音。 袁雪致 三月廿四 一封信看完,扶桑竟没有哭,只觉得一颗心酸酸软软的,仿佛泡在温水里。 他歪着脸问柳棠时:“你什么时候给爹娘去的信?” 柳棠时道:“你生完孩子没几天,当时你尚未脱离危险,以免爹娘担惊受怕,我就给他们写了封信报平安。” 扶桑长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道:“爹娘在京城一切都好,我们在这里也一切都好,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等爹娘过来和我们团聚,希望不会等太久。” “不会等太久的。”金水道,“章太傅和二皇子都死了,珍贵妃被打进了冷宫,太后的身子也每况愈下,只剩三皇子尚且下落不明,只要三皇子再一死,太后一党就彻底没指望了。” 三皇子,信王,澹台训知。 太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扶桑几乎要将他彻底遗忘了,猝然听见金水提起,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以及一双阴鸷的、充满慾望的眼睛。 过去那么害怕的人,对现在的扶桑已经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当他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甚至懒得提起他。 “那就好。”扶桑往外瞧了瞧,低声道:“这里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咱们都别再提宫里的人和事,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还用你说。”银水道,“之前你和棠时不在家,那个叫蜚蓬的小厮问我们的来历,我们只说是从京城来的亲戚。” “我的身份也是瞎编的,”扶桑窃窃笑道,“我说我是与夫君和离后来投奔哥哥的。” 这话听在金水和银水耳中,有些怪怪的。 她们照顾了扶桑整整十年,却是出宫前才从袁雪致口中得知扶桑是个阴阳人、并且生下了一个孩儿。 听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从见面到现在,她们的目光都刻意避开扶桑隆起的胸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总觉得那东西不该长在扶桑身上。她们还需要时间去适应和接受扶桑的改变。 扶桑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发现金水扫了眼他的胸脯又急忙看向别处,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或羞恥,而是直接挑明了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 金水和银水对视一眼,也不藏着掖着,斟酌道:“与其说是奇怪,倒不如说是新奇,毕竟眼前的你和我们认识的你大不相同。但不管你怎么变,你还是你,我们永远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你。可外面的人呢?人言可畏,你就不怕别人指指点点吗?” 扶桑淡然一笑:“我穿成这样出去,别人只会以为我是女扮男装,绝对想不到我是个不男不女的——” “怪物”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扶桑生生咽了回去,他以后再也不会贬低自己,他堂而皇之地将“阴阳人”三个字说出口,接着道:“他们爱指点就随他们去,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们,才不在乎我在他们眼里是圆是扁。” 金水定定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道:“你长大了。” “也该长大了,都是——”银水突然卡主,踟蹰道:“我该说你是做爹的……还是当娘的?” 扶桑道:“孩子是我生的,我自然是当娘的。” 正说着,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扶桑急忙出去了。 金水跟着起身,走到坐榻旁,从包袱里掏出一样东西,回到桌前坐下,将东西放到柳棠时面前,道:“柳总管让我交给你的。” 柳棠时打开蓝布包,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他拿起来数了数,刚好是一百张,每张一百两,拢共就是一万两。若是省着点花,一辈子也花不完。爹娘在宫里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能攒下这么多钱并不奇怪。 金水道:“柳总管说了,而今你是一家之主,这笔钱随你支配,不管是买房买地还是做生意都行。” 柳棠时还将银票包好,问:“爹娘可有别的交代?” 金水透过窗户往外瞅了两眼,小声道:“先前柳总管和袁姑姑安排扶桑假死,在京城西郊立了座空坟,后来三皇子掘了这座坟,发现棺材里没有尸骨,便料定扶桑没死,一直在想方设法打探扶桑的下落。虽然三皇子沦为了丧家之犬,销声匿迹,已然不足为惧,但此人偏执成性,狡猾多端,只要他一日不死,柳总管和袁姑姑就一日不能彻底安心,他们让你护好扶桑,千万不能让他落入三皇子手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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