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时凑近从装参片的瓷罐中取了一片细瞧,见那参片断面似呈现五瓣花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阵。梁时祖父曾是医馆坐堂大夫,后来父辈虽未从医,可幼时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些药理皮毛。这种参他也只听祖父提过,因参的横断片似是盛开的五瓣花,故而得名‘五花芯’。其药用价值较之寻常白参不知高了多少,更是有‘千斤参不如一棵五花芯’之说,也因此这参从来都是御用之药,民间无从得见。 裴玉戈拿出来的这一小罐中皆是那党参最好的部分,襄阳侯府如今势微,这五花芯是何人给的自不必多说。梁时自不必多担忧裴玉戈在雍王府过得好不好,只道:“五花芯确有极好的补气之效,可你这病是自幼的弱症。若有能分担的你还是开口同我说,不然我怕自己没死在殷绰手里,回头却要折在雍王殿下的手下了。” 裴玉戈抬头瞧着梁时,末了轻叹了口气递过几本道:“那便有劳子规了,仍是我前日说的那两桩事,但凡有关的辛苦你抄录在纸上给我。” 梁时接过那几本,不待裴玉戈说什么,又从他手边多拿走几本,自顾自道:“我是司录参军,平日打理这些比你熟悉得多,我多看几本也不会比你慢。” 裴玉戈回以微笑,便又敛了笑容埋头翻阅那一本本厚簿子。 府库的烛火亮了一整宿,中间梁时去取了好几支新的蜡烛换上。除去偶尔关怀裴玉戈的身子,二人之间默契得什么都没有多说,毕竟一夜的功夫要翻完整整两年的记档,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实在是件劳心劳力的事。 冬日天光亮得晚些。 最后一波烛火熄灭前,裴玉戈终于合上了手边最后一本册子。不过他的脸色并不好,天生体弱的人总有参片吊着精神,可终究比常人体质要弱上不少,那应急之药吃过两回便不能再多吃,是以天光渐亮时,府库内便只听得裴玉戈不间断的咳声,偶尔伴有他用力深吸气,似乎试图平息肺中闷滞,然而收效甚微。至于那苍白脸色和眼下青黑自是必然了。 梁时将年册尽数归位,从一旁抹了些灰过来掸在那两摞年册面上以作遮掩,又到了一碗白水递过去。 “长安,时辰不早了,白日换值的人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到。你且喝口水缓一缓,我稍后送你出去。” 裴玉戈没说话,闭了眼歇息,不过因为胸中憋闷得难受,他睡是睡不着的。 梁时不敢随意开窗让外面有人瞥见裴玉戈的模样,只能等人咳声稍微停了赶紧送人离开满是积灰的府库。 好在府库在州府衙门最偏僻的一角,这里看守也最松懈。柯慈早带了人在附近守候,梁时顺利将人顺利送了出去,可还是忍不住嘱咐道:“我还需立刻返回府库收拾善后,不便相送。长安一夜未眠,恐伤了身子,劳烦柯长史帮他找个大夫瞧一瞧。” 柯慈见裴玉戈此刻的模样也不由皱起了眉,点头应后便命亲卫将人背起直奔远处早就备好的马车里去。 马车内,裴玉戈闭着眼,可长眉紧蹙。柯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庆幸还未发起热,喂进一片参片便出声道:“即刻出城!” 由北出城明显比进城时要轻松些,柯慈让半昏睡着的裴玉戈靠着自己,大氅盖到肩头,解开发髻任由青丝披散,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庞配上此刻脆弱的模样,任谁在马车外单瞧一眼都只会觉得是娇弱女子,甚至多盘查一句都不曾便放了行。 良州城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柯慈不敢在此多留。因为顾及裴玉戈的身子,他们不敢耽误,原本扮作寻常家仆的亲卫也收起了伪装模样,数匹骏马并一辆马车在官道上一刻不停地赶路,甚至中途经过几个县镇都不曾停下歇脚。 所幸裴玉戈的身子经余默调理了近一年,较之从前强健了不少,竟是不曾发热过。中途断断续续清醒过几次,除了咳疾犯得比之前在王府厉害了些,人也显得有些萎靡不济,到底是没有什么大事。 信鹰中途回来过一次,却不是柯慈亲自驯的那只。亲卫中在鹰舍做过事的吹了哨将那只新的信鹰召了下来,带来了萧璨的回信。 信是给柯慈的,并且明说暂不告知裴玉戈。 亲卫是趁着裴玉戈昏沉睡着时将柯慈叫出去的,柯慈离开自有女亲卫顶替他照料王妃。 柯慈的眉头紧蹙,他捏着那封信笺频频扭头看马车的方向。过后扯过那名亲卫走远了些才开口问道:“我们现下离乐州和燕州还有多远?” 那亲卫答道:“快的话,到乐州约莫要一日半。之后换马再经乐州江阳、屏孚两城便能到燕州边境了。” “最快需几日?” “长史……马车不比快马赶路,十日便已是最快了。” 柯慈将手里的信捏成了一团,拳头攥得死紧。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传令下去,即刻启程,至燕州边境方停!” 那亲卫震惊道:“长史?!” “我即刻书信邀爷至燕州边境相见,至于你们,嘴巴都闭紧了!若走漏半个字让王妃出了岔子,咱们谁都担不起爷的怒火!” “…是!卑职遵命!” 裴玉戈是萧璨心尖子上的人,这一点雍王府的亲卫无人不知。是以柯慈如此严厉下令,他们无人敢多质疑半个字,一行半刻不敢耽误,除了到乐州时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更换所有马匹,余下之后都是直奔燕州去的。 裴玉戈人始终是昏昏沉沉的,近十日几乎都是在马车上不怎么下来。后面咳疾的症状虽渐渐轻了些,头却疼起来,额角一跳一跳的,有时即便是睡着的也极不安稳。 也不知是不是马车太过颠簸,中间清醒过几次没忍住下车吐了两回。然而赶路的日子他没怎么吃过正经的热乎吃食,吐出来的也全都是酸黄水,脸色更是白得厉害,他们不得不在屏孚暂且停留,寻大夫为裴玉戈诊脉瞧瞧。 那白须长髥的老大夫把了脉,恨不得将柯慈痛骂一通。好在经大夫诊治,裴玉戈并非害了什么病,只是身子本就孱弱,经不住连日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才显得格外严重。吃几副安神补气的药,好好睡上几日,吃些热乎的便没什么事了。 柯慈犹豫了下还是打算暂且停下,让一亲卫快马去燕州报信告知萧璨这一情况。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是这时候亲卫得了消息说屏孚的官兵似是得了什么消息,直奔他们而来。 乐州原属中洲国,自先帝朝归降尚不过十几二十年,不少官吏仍是原本的中洲人。柯慈不敢赌,虽摸不准是什么缘故惹来这里官府注目,可他们必须在全城缉拿之前离开这里直奔燕州。燕州隶属北境,那里是靖北王的封地,谁的手也伸不进去。 城门的官兵得了令,兵卒手执长枪,枪尖对着马车的方向。城门虽未关,可兵卒面前放了木刺,闯关是不太可能了。 守城的校尉手按在刀柄之上,高声喝令:“知府大人马上就到,马车里的人全部下来!若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柯慈掀帘下车,将女亲卫和裴玉戈仍留在马车内,强压着怒意同那名校尉周旋道:“这位官爷,不知我们所犯何事,竟劳动知府大人亲临?” 那校尉却板着脸不理会柯慈,抬手指着马车又重复了一遍道:“再说一次,车上的人都下来!” 他说完见马车内的人依旧不打算下来,登时冷了脸,吩咐士卒去抓人。可那兵卒刚靠近便被亲卫制住,尽管路上扮作家仆,也未佩刀剑,可亲王府的亲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哪里是看守城门的小卒能够打得过的。 那校尉的脸色十分难看,没忍住拔刀直指柯慈道:“放肆!尔等胆敢抗命?!寻常家丁都有这般身手,果然是不轨之徒!” 柯慈冷笑道:“抗命?抗谁的命?” 校尉怒道:“自然是知府大人的命,刁民休得啰嗦!左右听命!通通拿下!” 十数名亲卫虽手无寸铁,又兼多日奔波略显疲态,可闻言个个目光凌厉,势要守护马车,那架势摆明了谁敢上前谁死。暴露身份还在其次,若是让这些小卒伤到了裴玉戈,那才是他们失职。 柯慈虽不会武艺,可他面上却无半分惧意,有兵卒上来要抓站得最近的他,被一个亲卫直接扔了出去。 “刁民大胆!你们……” 校尉嘶吼的怒斥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覆盖,远远便见城门外尘土飞扬,似有千军万马袭来之势。 城门外的官兵拦他们不住,枣红骏马一马当先闯破城门,原本站在后面的士卒被几匹骏马撞飞。校尉闻声回头时,枣红大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朝着他的头踩过来,惊得他什么都顾不上往旁边逃命。 拦截的木刺栅栏被铁蹄踩塌,城门口乱成一团。 校尉刚刚避让虽没直接丧命马蹄之下,可被后面赶来的马撞了一下,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人穿着盔甲没怎么伤着,可却当着围观的百姓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头盔也歪掉了。虽只是区区看城门的一个小校尉,可从前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满腔羞愤无处发泄,爬起来抬头正瞧着知府的轿子到了,似是又得了底气。回身拿刀直指刚刚险些将他踩死的人,可斥责的话却被噎在了嗓子眼里。 为首之人骑在枣红骏马之上,虽有些风尘仆仆,可那斗篷及衣袍上的盘龙纹却看得清楚。边城小卒分不清龙袍与蟒袍,却知晓来人身份尊贵无比,一时愣在那里。 屏孚知府匆匆赶来,远远见着这一幕愣住了。回过神来,急忙提起官服下摆小跑着上前,二话不说便扑通跪在枣红马前,恭敬道:“微臣屏孚知府管禄参见雍王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知府都跪下了,原本聚婻諷在城门口的兵卒百姓见状也纷纷跟着照做,呼啦啦便跪了一大片。 萧璨在人前从来都是风流潇洒礼数周全的,何时都不曾在别人面前失态,至于那等仗着出身胡来之举更是从未有过。 可此时此刻,他却失了以往的潇洒从容,一张俊颜冷得吓人,扬了马鞭挥了一下,惊得那跪在马前的知府抖了抖。 “滚开!”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这周日~
第70章 “叫我嫂嫂也行。” 裴玉戈在离开良州府后的记忆一直是模糊的。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像儿时那般咳疾犯得那样重。初时还只是喉间有些痒,止不住想咳,慢慢到了后面便是胸肺憋闷得难受,一边只能张嘴呼吸,可一边却咳得更厉害。 不致命却最是折磨人,发作起来便能咳得背过气去,平日也最忌讳待在那种满是积灰的地方。是以裴玉戈喜净,刻意规避掉可能害他旧疾复发的地方。 偏偏府库那地方经年无人洒扫,纵使当夜梁时已替他拂去了面上的尘土,可关着窗子在那书库里不眠不休一宿,裴玉戈的身子自然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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