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郁翻开内里是金花纸,可谓奢华漂亮,还没细看,就听林怀治淌下水来的声音,怒道:“别乱翻!” 奈何郑郁与林怀治相处时,就是一个你不让我翻我偏要翻的人,根本不听林怀治的。 林怀治见郑郁没有停下的意思,便在水中快走到郑郁面前,因着幅度过大还带起阵阵水花,林怀治伸手就去抢,而郑郁则眼疾手快合上册子。 册子交至右手,左手按住快速抢来的手,右手将册子高举拿远,拇指压住一点侧边,举高的那一刻金花纸簌簌落下。金箔屑上黑墨楷字款款映下行行诗句,郑郁不过粗扫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自己行卷所呈的诗。 霎那间,浴池内光影慢错,仿佛有双手倒转了沙漏,郑郁认出这是林怀治的字,心没来由的狂跳。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林怀治誊写了有关他的一切,字字工整耐心,为其注入了自己所有心血。 郑郁还按着林怀治的手,打量的目光从金花纸移到林怀治有些呆滞的脸上。 林怀治也没动,由着郑郁按住他的手,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你......为什么抄我的诗?”过得许久,郑郁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林怀治撒开郑郁的手,语气冷漠道:“你为何觉得这是你的诗?” 郑郁刚泛起的情意被林怀治当头浇灭,瞪大眼睛反驳道:“不是我写的,还是你写的?这是我近试前行卷的诗。你抄它干嘛?” “关你什么事。”林怀治抽走郑郁手里的书,放在池边,旋即上得岸边。 “这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抄我的诗还不关我的事?”郑郁觉得林怀治真是强词夺理,随即又想起什么说,“你该不会是仰慕我的才华吧?” “仰慕你?”林怀治转身表情怒目圆瞪,眼里好像能喷出火一样,“我只觉这些诗空有其表,抄下闲来时翻一翻警醒自身,莫学此人。” 郑郁觉得林怀治的理由牵强好笑,说:“空有其表?我真空有其表,你爹还点我进士及第?” 林怀治换下身上湿了的衣服,重新拿起架上备好的干净单衣。听闻此言,也不转身自顾自说道:“你的姓名袁公一眼就可见。” 郑郁知道这是在说他依靠家世和师生关系才得以中举,心里那个火大,简直不能忍了。 管他是不是皇子,是不是他上司,厉声问道:“林衡君,你怎么不去考一个啊!” “郑卿可知,你在唤我的字?”林怀治系上腰带穿好外袍,转身冷漠地看着他,周身散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危险气息。 郑郁被那张死鱼脸看得有些发慌,他和林怀治还没好到,林怀治和严子善那个地步。但又不想失了自己男儿面子,逞强道:“不唤字难道唤名?” 林怀治眉头轻皱,似是在思虑什么没说话。 郑郁看林怀治这样,决心嘴上讨回一二,又说:“你不让我唤你的字,那唤什么?六郎?” “随你。”林怀治瞥他一眼,“你今夜想睡这儿?” 郑郁道:“当然不是。” 林怀治绕过屏风出去,郑郁才慢吞吞地起来穿衣,穿好衣服走出去,发现林怀治站在门口没动。 “殿下在等我?”郑郁不解嘴上又开始发痒,林怀治背对他看着院中,说:“雪下大了。” 郑郁循声看去,来成王府时的细雪现在已变成漫天鹅毛大雪,庭院树木皆落了白,雪花飘在的黑夜的画布里,为这世间大地添了纯色。 林怀治接过侍女呈上的伞,走到阶梯下撑开对着郑郁说:“走吧。”。 听此,郑郁一脸茫然:“啊?” 林怀治耐心道:“雪大,我送你一程。”郑郁无奈地指了下那侍女,意思在问:只有一把? 林怀治面无表情地说:“只有一把,你怪她?”郑郁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只得答应,林怀治本来就够禽兽,要是他怪这侍女,林怀治那阴晴不定的脾气不知怎么惩罚小丫头。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脚下皮履踩在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林怀治撑着伞没说话,郑郁看林怀治没说话他也噤声。 空静的雪夜里,郑郁闻到林怀治身上那浑厚带有强烈侵略意味的男性气息,气息间还夹有洗浴时留存的淡淡清香。两种味道相合犹如美酒入喉,让他不自觉地就想靠近。 心里又作乱鼓的想起那金花纸上的诗,他觉得浴池里林怀治肯定是骗他的,可又很快否定这个结论,万一林怀治就有这个癖好呢?毕竟林怀治的脑子,就不能以世人的想法去看他。 林怀治撑着伞没走多久,带郑郁来得一房前,随后利落地转身离开,不留只字片语和表情。 动作一气呵成,非常快,快的郑郁还想说句多谢时,人都已经撑着伞消失在长廊处。为此他更加坚定,林怀治对他没什么感情,就算有估计也是嘴皮子闲得慌想找人斗嘴而已。 房内不像浴房那样淡雅,而是呈现出天家富贵,琉璃玳瑁镶床,宣城锦红软毯铺设,珠帘纱幔无不轻奢尊贵。在看到房内有架六扇琉璃上画有送子天王图时,郑郁感叹王府客房都如此豪华,更莫说林怀治本人的卧房。 ----
第46章 祈愿 夤夜,年节前的最后一场大雪悄然落下,鹅毛雪静静飘在长安各处的屋檐上。 “他会信吗?”王台鹤靠在凭几上揉着眉心。 烛光映在纱幔上的影子,盖在王台鹤对面那人的脸上,带有玉扳指的手玩起面前茶碗,说:“覆水难收你不知道?” 王台鹤沉吟片刻,说道:“这事他说是答应我了,可御史台是他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我都说了,他会帮你。”男子浅笑,茶碗被他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玩,“就算他不帮,郑砚卿也肯定会帮的。” 王台鹤看了男子一眼,冷笑道:“郑砚卿?哼!扔到朝堂里影儿都看不见,若非无门,我怎么会听你的去求成王。” 男子冷冷道:“世子,你都知道没人想去触阳昭长公主的霉头,那苏酬恩的生路只能指望成王了。” “阳昭长公主就好那一口。”王台鹤提起这个就忍不住皱眉,“她颇为喜欢的程知文也被贬官,那她还不得把目光都放酬恩身上。我当时就劝酬恩别回长安,这厮性子死犟死犟半分不听。祈祷今年新科进士有俊俏儒雅的,转移她注意。” 男子笑道:“你劝得了一时还能劝得了一世?程知文被贬官永州,难道你们平阳就能安稳了?” 王台鹤脸上躁意明显,叹口气道:“管皇帝想做什么,老爷子还能撑几年,北阳没啥事平阳就没啥事,搞来搞去就那样。” “你都这么看了,我不知你还在瞎担心什么?”男子沉声道,“成王可不是宁王那蠢材,都把事拉到他面前了,为着那死去的丽妃他也会帮你。只是要你费点心,除了吴少瑛。” 王台鹤抬眼看向男子,说:“这些我都知道了,不过你怎么就怨上吴家了。” 男子说道:“你还管这些?” “问问嘛,咱俩现在也是一条船上的人。”王台鹤收起揉眉的手,玩转着腰间的玉佩。 男子答道:“管好你家老爷子就行,我的事你少管。” 王台鹤左腿垂下榻,右脚搁在左膝上,潇洒模样,眯着眼道:“别这么说,咱俩好歹也是打着弯的亲戚。” 男子将空茶碗扔到王台鹤怀里,厉声道:“谁跟你是亲戚?酒喝多了?” “今夜你也喝了不少吧?累不累啊?你那小心肝可不知道你背地里耍这些。”王台鹤仍旧眯着眼,捡起怀里的空茶碗放在案上。 “你要敢招惹他!明日我就把苏酬恩绑到阳昭长公主床上去。”男子目光深沉,就差把王台鹤扔出去。 王台鹤翘着脚,打趣道:“绑一个也不够,再加个程知文吧。那小子男生女相,要不是刘三娘非他不可,你要说个喜欢,老爷子八成会抢来给你的。” 男子骂了句脏话,怒拂袖离去。 翌日清晨,郑郁用过早膳后就与林怀治前往顺陵。 德元帝的顺陵自德元二年动工,规模宏大,宫室神道富丽雄伟,远朝开国以来历代帝陵。顺陵位于武将山南麓,以山为陵,东与温宗安陵遥遥相对,西与文宗宣陵隔川相望,北靠群山环绕,南面则是广阔的万千沃野。而顺陵往东侧去百里便是惠文太子林怀清的和陵。 今日京中大雪,郑郁和林怀治顶着雪一路策马,近午时才到和陵。 林怀治抵达和陵后,箫宽亮过身份就带着郑郁进去地宫。 郑郁和林怀治各持宫灯照明,郑郁手里提有祭祀用的贡品。两人过得斜坡墓道,墓道顶部开明暗天井,过洞两侧设有龛室。 黑暗的墓道里郑郁凭宫灯照耀,见两侧石壁上绘有南衙北衙的步骑仪卫、乐伎舞者、青龙白虎、生前观赏花鸟之画,顶部则是日月星辰,浩瀚夜空。色彩艳丽、仪态精美的皇家仪卫和奴婢陪葬陶俑,更是不计其数的屹立在墓道两侧,无不彰显着墓主生前的显赫。 走得片刻终来到穹庐顶组成的前墓室,前墓室尽头是墨玉石门,石门后则是林怀清和悼贤太子妃合葬的棺室,两人将灯插在墓室旁的银架上。 悼贤太子妃曲婉与当今林怀湘的夫人同名,只是如今的太子妃也有曾名为嫣,但更多时也为婉。 石门前置有供桌,铺有团垫,方便祭奠。 林怀治将蔬果、清酒一一列上。在团垫前站好,对郑郁说:“还不过来?” 郑郁一怔,他以为是挨个祭拜,但想着这里就他两人,也没什么,旋即过去同站好。 两人点好香深鞠三躬,而后奉于供桌炉上,又祭酒浇地。做完之后,两人跪好稽首三拜。 拜完后,林怀治手交叉于胸前,沉声道:“唯望兄嫂有灵,光拂身侧,庇佑弟等,耀其身业,福泽万民。今携郑郎,特此祭拜。恳求阿兄,赐卿寿命延长,贮听嘉命。” 郑郁看到那墨玉石门就心生钝感,几年来压抑的痛苦与悲伤瞬间抓紧他的心。他不曾想再回到长安,已是君埋泉下,相隔阴阳。 林怀清就躺在里面,躺在那充满黑夜的冰冷石棺中。林怀治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心思听,只是怔怔地跪着,任由愁绪爬满心墙。 林怀治念完后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跪着。 过了许久,林怀治倏然起身走到神龛处,郑郁还沉浸在悲伤里没去看。 “给。”林怀治在原地跪下后,将一物递给郑郁。 “它也在这儿?”郑郁认出这是林怀清生前最喜欢的筚篥,从林怀治手中接过。 林怀治正襟危坐,说道:“出殡时我放的。” 就着宫灯映出的光,郑郁细看着手中的筚篥,往昔画面一一闪过,皆是梨树下林怀清吹奏筚篥曲的场景。 林怀治道:“吹吧,二哥许久没听了。”郑郁摩挲着筚篥上的“清”字,哽咽道:“我怕不像以前那样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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