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声悠悠,说着吹曲人的心事,低沉悠扬的曲声仿佛带着他回到家乡的草原。郑郁一时失神站在原地愣愣地听那曲子吹完,许是他目光认真。那男子转过头来,正是沙艾格。 沙艾格对他笑了笑,郑郁也回以微笑。 静默片刻后,沙艾格对他招手示意他下来,郑郁单手指了下自己。沙艾格点头,用室韦语说:“明日就要走了,想与郑九聊聊。” 许是久未听乡言,在寂寥的塞外寻见一同样去过故乡的人,郑郁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下楼前他想叫醒林怀治一起,可无奈林怀治睡得沉叫了两下没醒,郑郁想林怀治这些日子或许累了遂未打扰。心想毕竟在馆驿旁,沙艾格手无缚鸡之力,面对狼群都没有办法,他也不会有多大危险。 正月的风吹动郑郁的衣角,他坐在河边的矮石上,说:“你怎么还不睡?” “你也没睡,是怎么了?”沙艾格唇边带着抹看不透的笑意。 但一心沉在王台鹤事上的郑郁并未发觉,答道:“听见你的曲声,宛若天神曲,像是藏着一股思乡情,一下就醒了。” 沙艾格缓慢道:“我的曲子吹得不好,我有位......好朋友,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吧,他吹得更好。” 郑郁问:“他也在碎叶城吗?” “不!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沙艾格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他了。” 郑郁说:“是闹矛盾了?” 沙艾格偏头看着郑郁,笑着说:“算不上矛盾,只是道不同而已。” “若真是道不同,起先又怎会视彼此为生死之交?”郑郁轻摇头,随即看向沙艾格,说,“曲意多承载人所思所想,你认为他的曲艺在你之上,那便是你还未放下他。” 沙艾格愣了一瞬,垂眸道:“或许吧,我自己也不知道,与他很多年没见了,想见他却又不知说什么。” “现下去见也来得及。”郑郁说,“好事不怕晚,何况你们早年乃是生死之交这样的情谊。” 沙艾格收回视线,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道:“也好,是该见见了。”他转头看郑郁,轻笑:“听汉人说见人前都会汲水洗颈,沐浴吸香以示尊敬。我在这儿洗个澡郑九你不会介意吧?” 郑郁道:“当然不会,官衙汤浴大家都是一起洗的。只是正月水凉,在这儿洗怕是会得风寒。” “长于草原的雄鹰怎么会因为这个而受伤呢?”沙艾格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伸手解去腰带与玄锦狐裘毛领所制的外袍,边宽衣边说:“好久没遇见郑九你这样的人了,这些年往来塞外遇见能说知心话的人少之又少。” 脱下的衣袍被沙艾格头也没回地扔在郑郁身后,河水漫过沙艾格精瘦的腰身。郑郁看着水中一丝|不挂的沙艾格,说:“有些话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这知心话还是要与知心人说。” “说得也是,就是不知我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沙艾格捧起把冷水浇在头上,发丝湿润。 这时月色清亮,郑郁瞧见沙艾格背上隐约有青色影子,有些好奇:“你背上是刺青?” 沙艾格低笑一声,用手撩过长发在胸前,显出完整的背部肌肉:“是海东青。” 风中掀起沙砾的湿冷味道,月色如银,沙艾格露出的背脊上纹着一只展翅于飞的海东青。猛禽在他漂亮有力的肌肉上展飞,这生于天空的霸主与沙艾格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野性又张扬。 郑郁毫不犹豫地夸赞:“真漂亮。” “你没有吗?”沙艾格背对郑郁搓身。 郑郁摇头:“没有。” “汉人那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言论你也信了?”沙艾格拍水洗身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 “不是,但血肉之躯来于父母是真的。郑郁盯着圈圈涟漪的水面,淡淡道:“而且现在坐天下的是他们,万民安好,是圣人以孝义为先所治理的儒家天下。” 沙艾格哂笑:“所以才有地方民不聊生,譬如现在的安西四镇。” 郑郁叹道:“这非圣人能决断的,我们没有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永远不会知道权力制衡下人心的可怕。” “胡扯!草原部族不也互相打来打去吗?”沙艾格说,“不以民为本,你们这个朝廷还能坚持多久?” 郑郁默声不语,水面因沙艾格的动作微微荡漾,银水面像是美酒带着郑郁醉下去,他脑子又记起沙艾格方才吹的曲子,他出神地问:“沙艾格,方才你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沙艾格转身带着河水走向郑郁,水珠顺着他修长匀称的肌肉下滑,含情桃花眼下的痣在清冷月色中放大,他微笑道:“梦幽曲。” “梦幽曲。这名字真好听,好像是靺鞨曲。”郑郁喃喃道,转眼才发觉沙艾格已走到水岸边,双手撑在枯草上,仰头看矮石上的他。 郑郁移开目光,尴尬道:“怎么靠这么近?” 沙艾格很是自然地说:“要下来一起洗吗?水不冷。” 郑郁镇静道:“我洗过了,多谢好意。” 沙艾格又说:“跟你那位情人一起洗的?” “他搓背挺舒服的。”郑郁的话一带十三弯,但也算回答了沙艾格的问题。 沙艾格收回手,微哂:“汉人的花样确实多。” 话意露骨,但郑郁知道性情豪放的他们向来是直来直往的说,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看郑郁一脸不好意思的沙艾格慢吞吞地洗完,赤|裸上岸,他站在郑郁身边,轻声道:“郑九能把衣服递给我吗?” 矮石分开了沙艾格和他的衣服,郑郁没有疑虑,转身去拿适才被丢在地上的衣裳。 可郑郁才把衣裳抓起瞬间,突然后颈遭大力一劈,他双眼发黑想转头看沙艾格,却被布匹捂住口鼻,醉人迷药侵入身体,眼前视线渐渐模糊,他的世界漆黑一片。 强烈的颠簸感让郑郁在浑浑噩噩中醒来,可很快又被迷晕过去,如此反复不知几日。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感觉自己躺在冰凉地上,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团脏布用粗麻布缠住以防他发出声音,就连眼睛上也蒙黑布。 无边黑暗与失去外界感知的身体异常敏锐,他有意识时就被取下布团喂饭喂水。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碗极为苦涩的药,那药喝下后,先是冷热缠身交替来回,似是身处冰火之间,极为难受。后又是万蚁噬身,撕裂皮肉的感觉从骨缝里爬至全身,细碎密集如同啃咬的刺痛疼得郑郁满头大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来。 这样的药每日两碗,永远是上一碗的疼痛才过去,下一碗药就来了。 到后来那药越来越浓,他生生呕出几口鲜血才疼晕过去,晕前他想林怀治在哪里着急等他? 有一日,郑郁疼得迷糊时感觉有人掐住他的下颌,冷冷道:“还没死呢。” 郑郁朝那人啐了口血水,笑道:“死不了。” 那人把他摔在地上,嘲讽道:“室韦奴。” 躺在地上的郑郁听出来,那是沙艾格的声音。他细回想与沙艾格的相识,才觉有许多疑点。深夜冬日狼袭和敦煌外他被贼人埋伏,一次一次又那么巧,巧的这个人好像是专门与他认识的一样。 他忘了,任何人与你聊得投机,并不是有缘,而是对方计谋在你之上。 过了几日那药效浓了很多,郑郁小部分时间在疼,疼晕了就睡。 后来的郑郁才知晓沙艾格善迷药,而那夜的灵武酒水有问题,所以林怀治才长睡不醒 他尝试过跟送饭的人说话,却发现对方始终一言不发。眼睛被蒙,他看不见这人。直到有次他一头撞上那人,还骂了一堆关于沙艾格和这人的祖宗十八代,可对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想照顾他的是个哑巴或者聋子。 再后来没有人接近他,只有那个哑巴确保他不会饿死渴死疼死,若想如厕就踢踢脚,那哑巴就帮他脱裤子。 郑郁不知道这是离他被掳走的第几日,几个时辰前,沙艾格就没有再给他灌那样浓的药,而是就让他在原地躺着。 从声音与空气中干闷的味道以及好几次的撞墙来看,郑郁察觉出这是一间屋子,而屋内有一床被子让他晚上睡觉时盖着,其余的便没有了。 这样不知年月的时辰又过了许久,郑郁睡得迷糊时听见外面有歌声,那声音很弱很轻,但数日的灵敏耳力还是让他一下听清这些。他被绑的手脚齐用力,奋力挣扎着往前面拱去,直到他的头撞到冰凉的木门才停下。 郑郁倚着木门跪起,耳朵贴在门上,想从这声音里判断出这是何处。这样无休无止的黑暗让他实在害怕,他根本不敢想林怀治次日醒来找不见自己的样子。 何况他还是跟沙艾格一起消失不见,这样的倒霉真让郑郁觉得当时就该在林怀治身边继续睡,而不是下楼跟沙艾格谈心。 郑郁贴着门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就有数人脚步声往屋内走来,郑郁一惊忙涌回被子旁躺好。 门开了,沉稳用力的脚步声踏了进来,郑郁能感觉到这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屋内一人移动了脚步,扶着他跪起,先是解开他眼睛上的黑布,继而是嘴。许久未见阳光的双眼在黑布取下的一瞬间变得虚弱,郑郁下意识闭眼缓了许久,才寻着一暗处慢慢适应继而转向眼前。 今日是个艳阳天,冬日的暖阳携着淡淡雾气让郑郁慢慢看清眼前人。 眼前的沙艾格双耳金坠,胸前小辫坠着常见玉石,藏青色的锦袍上绣着飞翔于天的鹞,腰间挎着腾蛇样式的黑漆宝金短刀。通身气派,奈何面容白皙,五官俊美,唇如朱丹,站于光中仿佛长安城里的贵气公子,并无半分武人气质。 反之他身边那位肤色古铜,腰佩弯刀的胡人那才是杀气满露。那双眼睛,郑郁记得是在敦煌城外跟他交手的贼首。 “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是郑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知道沙艾格不会杀自己,否则不会一日两餐喂着他,那折磨人的药也没把他毒死,怕他冻死还放了被子。自然这群人没几个钱了,因为饭菜越来越简单。 沙艾格垂眸看他,冷漠道:“做个交易,不过三日时间,做成了我就放你走。” 郑郁讥笑:“我凭什么答应你?” 没有杀他,就是有用,药毒却没要他的命。沙艾格让他做交易怕是了解了他和林怀治的身份,可却选择绑他而不是林怀治,那就证明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王台鹤尚在玉门关,阿史那莫伙着回纥、吐蕃围他快有一月。”沙艾格答道,“阿史那莫可不是善茬,我帮你把王台鹤救出来,并且出一千骑兵帮你们破回纥和吐蕃。” 郑郁问:“一千骑兵是哪族人?” 沙艾格答道:“戎狄。” “你又是哪族人?”郑郁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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