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庆族中行十八,在长安时也算是清风正洁的一个人,与徐子谅有交好之情,所以德元帝才会让他去教导皇子骑射。如今外任为节度使,也是刘千甫肯提拔他。加在徐子谅在,他左右为难。 谁心里没有报国之志,不止年少的刘千甫有,他崔山庆也有,只是局势难料。他挥手指向郑郁,叹道:“郑九,你跟恕卿说长安的局势吧?” 他在心里还是对郑郁这个人有所信任,今日堂中,张书意完全想刘千甫死,可郑郁不会,他是刘千甫派下来的人,跟他吃的是一锅饭。 郑郁资历浅,坐在榻上的两人下首处,此刻他起身对徐子谅揖礼道:“徐大夫。” 徐子谅看崔山庆不开口,烦躁得紧,挥手道:“同朝为官,呼其表字即可。” “恕卿兄。”郑郁知他心烦也就称了句兄长,“工部尚书裴霖已被抄家流放,赵贞国与他来往的信折早已被圣上查阅,故定此罪。” 林怀治对于朝堂的分析在昨夜就送到他手里,里面上言不可把水灾一事捅出去。 徐子谅望向郑郁,警觉之心大生:“修葺堤岸的主意是刘仲山上给圣上的,赵贞国不过是在里面拿了几分钱罢了,可决堤的事难道就这样放过吗?他蒙蔽帝听,我身为御史大夫难道要袖手旁观?!” 郑郁答道:“恕卿兄,圣上只让我们查贪污没说堤岸,若是这时把这事捅上去,伤的就是圣上颜面。否则此案不会不派三司的人来,而是交由我们审理,因为帝耳不想听到任何逆言。” 字字珠玑,徐子谅蹭地站起,皱眉道:“怎么可能?!五郎大贤,怎会放由此人为非作歹。” 德元帝行五,君臣多亲近时,多唤其五郎。崔山庆到底是直性子,直接道:“可他也需要做事的官员,抄了赵贞国与马远、何才文,国库不又是多了钱吗?恕卿,你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徐子谅愣住了,他比崔山庆和郑郁更早到江南赈灾,那些百姓的疾苦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双眼立即发红,哽咽道:“他们是死了,可大奸还在,此刻正是将他拉下马的好时机,为什么你们就不肯了呢?!” 郑郁只觉心中羞愧面上发烫,是啊?为什么呢?他步入朝堂一年,见到太多德元帝的手段以及刘千甫的毒心,唯独这次。刘千甫就像寻到树后挡风的安全处,他前面是德元帝这棵大树,如果想要拉下他,那就要把他前面的树一起拔除。 最重要的是,德元帝自己不想让刘千甫倒。他需要这个人,需要这个听话的人。 “恕卿,你能担保下一个中书令比这个好吗?这事不是我们不肯,是事情没有简单。”崔山庆说到此处也略有悲意,双目含泪,“抄裴家的圣旨是刘仲山写好后亲递龙面。刘仲山官任中书令多少年了?他手底下有多少官员来来去去肯为他卖命敛财,这些钱到最后都去了哪里?何才文曾经是跟着他的人,裴霖也是,可就算这样,想扑到他身上的人还是如那过江之鲫。” 徐子谅沉默了他凝视郑郁,却发现人也是跟他一样,崔山庆又道:“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句话放在朝堂也不过分,圣上拿世家开刀,那刘仲山就做了他的刀。圣旨已经说清楚,让我们查贪污谋反,何才文的决堤大案已经过去,若是这个时候恕卿你在把这些光下的事搅出来,你不是打圣上的脸吗?他把事情交给我们处理,没有让三司的人来就是看重我们。恕卿,政事堂换了一批相公,你这个御史大夫难道不想在升一升吗?” 话落的一瞬间徐子谅的泪就滚了下来,他飞速地解开自己三品金玉十二跨的腰带,脱下那身紫色官袍摔在地上,喝道:“我算个什么狗屁御史大夫,合着刘仲山一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躲在龙椅下,算出我们拿他不得,只能按照他的路子走。刘相公,好心计,毒手段!” 崔山庆和郑郁都被此举吓了一跳,但郑郁立马回神捡起徐子谅的官袍拍去尘土,柔和道:“恕卿兄,用人之际,圣上也是不得已,赵贞国的案子只能这么报上去,否则他发起疯牵连到的就是大家。五郎明白一切,但旨意如此,若是在有违拗,就是给君父难堪。” 徐子谅何曾不明白这些,但他咽不下这口气。眼看大捷在前,却偏偏德元帝在里面搅混水,他懊悔也恨。 崔山庆捡起地上的金玉腰带,微窘道:“案子快点审完,将人和一应家产押送长安,我们也能过个好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有气,但恕卿,来日方长,太子不是圣上,有他在一切都还有希望。咱们都先走着看吧,若是一直耽搁纠缠下去,真是三司的人来,只怕是社稷不安,朝廷大乱。” 话说明说透,徐子谅再也没有力气去反驳这点,只得无奈点头接受。于是崔山庆给了郑郁一个眼神,两人马上给徐子谅穿好官袍扣好腰带。 三人并排顶着风雪走向提审堂。 德元二十年正月初二,德元帝正式推行新法。 德元二十一年正月初八,骊山殿内,长案上依次摆着赵贞国与马远的侵田状词、江南土地的实际丈量、何才文与一干人等抄没出来的家产明细、贪污钱款的账册。 殿内政事堂的官员站了一片,德元帝双手环胸在金丝楠木案前踱步,冷冷道:“江南官场这烂成狗屎一样的烂账!谋反!贪污!占田!还有什么是给我干不出来的?” 相公们才放完假,心情还没从年节回过神来,自然也没人在这时接话都垂着头。包括刘千甫都垂着头,望着地面不语。 德元帝看着这一堆账册实在头疼,随手翻起几本一看钱财那数字他只觉堵心口,又扔回去,对着一群宰相就是骂:“一天天吃饱了饭,就专门给我干这事?朝廷养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贪官就跟那春日的笋一样,几茬几茬冒!” 这位帝王最后越说越气,随口来了句:“军饷贪、税钱贪、罪臣的家产也贪。他妈的!这天下到底谁的,哪天是不是也要把北衙皇宫给贪了才算数?!” 刘千甫仿佛在走神没听见德元帝的话,否则按照往日他是第一个劝慰的人。 一旁的起居舍人时听时记,正写了个他的两笔,发觉不对看向德元帝,德元帝看到他的眼神,怒问:“看什么看?!你个脑子没水的难不成还要把这句话记到起居注里面去吗?” 起居舍人弱弱道:“陛下,臣要时遵圣言。” 本就在气头上的德元帝见状就抄起案上的砚台想砸过去,起居舍人连忙涂掉,诚恳道:“陛下,我没记。” 德元帝看他动作不会造假才把砚台递给张守一,张守一连忙一丝不差的放回去。 “你们管着天下的差事,眼睛就别整天盯着我在做什么了,给我看那群整天大贪小贪的人在干什么。”德元帝来回踱步加上又大声喊,已是热的不行,脱随手了外袍砸给下面一位宰相,“我这几日问道都没个好心情,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人。” 正好把最近的刘千甫盖了满头,刘千甫默默地把银白金泥织锦龙袍收好抱在怀里,随后颔首答道:“陛下所训甚是,日后臣等绝不再让此事发生,还请陛下息怒。” 宰相们看大头发话,于是连忙附和。 《德宗实录》:德元二十一年一月辛丑朔,淮南节度副使马远、扬州大都督赵贞国墨军饷、家产、私占民田。上大怒,呵出母,恚斥群相于殿。中书令千甫对曰:“上以圣德至孝,继受宝命,私以督察百寮。” 上悦赐其浴殿召对,翌日千甫方还。吏部侍郎徐球、起居郎林潜修撰。 宜阳公主府内,林嘉笙拉着林孟则坐下,说:“长安的冬日还是那么冷,你可习惯?” “路途再远回家一切都好了。”林孟则笑道,“没想到你如今这般漂亮,那日在人群中我险些没认出你。” 林嘉笙幼时与代王之女林孟则交好,两人年岁虽差了十岁可少时的感情却极为浓烈。 那年林孟则远嫁,她还曾对德元帝哭闹说想跟林孟则一起去戎狄。以致德元帝抱着她哄了许久才止住哭泣。 林嘉笙轻柔一笑:“大了也有大了的烦忧,还不如幼时懵懂无知。” 林孟则安慰着她,两人说着长安旧日的趣事,待得日头落下山,林嘉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暮色褪去,林孟则疲惫地坐在正厅之内,见站立的婢女多觉孤寂便挥手屏退她们。 “你念了她这么多年,现在见到你不高兴?” 厅内屏风后走出一名男子他说着戎狄语,男子身材高大,眼神锐利,颈间刺着狼首刺青。他浑身带着塞外的狂悍民风,双耳银饰与辫上的玉石相击发出清响,男子五官俊朗,充满英武气概。 林孟则瞥了他一眼,用戎狄语答道:“她长大了,亦非当年孩童。额尔达,长安还是我的家。” 额尔达笑着走到林孟则身边跪下,握过她的手抬眼凝视她,仿佛是在仰视高贵如天的神灵:“公主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塞外悠扬的语言和音色说出世间最美的话。 “揽音珠的儿子或许在长安,要认识吗?”林孟则摸着额尔达颈间的刺青。 额尔达伏在林孟则膝上,喃喃道:“姑母的儿子会帮我吗?” 林孟则抚着他的后颈,笑道:“会的,我们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
第123章 逢君 上元节前,徐深与何才文这个谋反大案也终于尘埃落定。工部尚书裴霖抄家流放,赵贞国、马远贪污军饷钱款、参与谋反大案落成,二人斩首,子孙革职流放。 德元帝升刑部侍郎曲炜任工部尚书同时兼原职,长史张柏泽官任扬州大都督。 德元二十一年二月初一,太子妃曲婉生皇长孙,德元帝大喜,大赦天下。待皇长孙洗三时,大摆筵席,德元帝亲弹琵琶奏曲,邀宴百官于东宫,歌舞笙箫。 对于这位长孙,德元帝亲赐其名:林承昭。 扬州春日桃花纷飞,春莺绕匝。郑郁正和徐子谅从城外的田庄回来,对春播事务才巡视一番。 这段日子,郑郁对江南局面已有全面把握。在年前就将可耕种的土地丈量好,按照每户男丁数以三六九等划分下去。 又对江南各州的本地产业如丝绸、酿造、炼金、吃食做出一个详细的规划与发展,以朝廷的赋税政策对他们有一个明确的收税等级。又将刺史每年的考课内容做了个统计,包括但不限于建造房屋、学堂以及本州的婚配数量、钱税收成,这些都是刺史的考课内容。 两人对这些事情边走边聊,一会儿就走到了郑郁在扬州租住的院子。 徐子谅道:“我这两日再把赈贷的钱慢慢收回,先让百姓把田耕好种上苗。这去年江南大患,现在都没恢复过来。砚卿,你和张六在今夏前把堤岸在修一修,这水患不能在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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