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郁漠然一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杨别驾言,我记下了。” 杨立清瘦的脸庞带着沉闷,他苦笑:“总得走把大的,百姓无家总比饱受战火之苦好。郑少卿,你到任江南,最大阻力不是刘相,是世家,水灾过后,新法一定得推。” 郑郁沉默许久后颔首,二人沿途巡视了赈灾的场地,确认无虞后方返回官舍。 夜色降临,淮南节度使府后的官舍中,郑郁才用完膳,坐下拿着账册与钱粮看了没多久就听齐鸣来报,说白济安求见。 郑郁走到门口快步请了白济安进来,白济安揖礼道:“砚卿安好。” 郑郁忙回礼,掌意指向榻上左位,说:“白明府安好,请上座。” 白济安愣了下,随即颔首坐下,犹豫着问:“六郎在长安可好?” “他一切都好。”郑郁倒了茶递给白济安回道。 白济安站起接过茶坐下,听此言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我也不怕砚卿笑话,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她的两个儿子我也许多年没见过了。六郎虽一年偶来一封信,但他还是心善,提我知钱塘县令,自然我也没有那个荣幸,能见皇子。如今得知嫄娘唯一的儿子安好,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白嫄祖父原是扬州长史,后被选入卫王府,自与家人分隔两方。偏巧白嫄在德元帝登基没几年去世,白家这边的亲戚怕是没几个能与远在长安的皇子来往。 “白明府为人之心,殿下都知道。”郑郁宽慰,“待江南局面稳定,我必上奏圣上,为明府请官。” 郑郁知道白济安曾在苏州士曹参军这一位置上待了数年,后又转至他州官阶,那时官路走到头。林怀清也有意提拔,但白家人多,还没等到考课出来便已去世。后来若无林怀治有意拔到钱塘县令这一位上,只怕白济安都要困死江南了。 “官不官,我不在乎。”白济安摆手道,“如今这局势,你初到江南,远没有我们这些混了几十年的看得开。砚卿放心,我必竭力帮你,只愿你在朝中也帮帮他。” 林怀治过得好,白济安才能过得好。郑郁与白济安聊了许久的江南世家局势,赈灾为重,粮还得等徐子谅和洛阳那边回话,否则如今这些是不够吃的。 最后要走时,白济安停步侧身问:“砚卿,六郎来信言,说你于乃他是生死相交,魂牵梦萦之人。冒昧问一句,他与你是何关系?” “璜佩己身,与子长久。“郑郁长揖一礼。 白济安愣了几许,脚下步子一时不知是该迈出去还是收回来,面上表情可谓多变,最后长叹一气,扶起郑郁,沉重道:“他都把嫄娘唯一的遗物给了你,我也不用他舅舅的名号做恶人。虽然我与六郎只在他幼时见过一两次,可这个孩子很倔很好胜。嫄娘死后我听过不少消息,幼年失恃这孩子心里一定很寂寞凄凉,皇宫那样的地方,太吃人。尤其是惠文太子病逝后,他给我来信的字里行间都能瞧出悲情,这世上唯亲的人都离开他了。” 郑郁听得一愣,许是白济安自己都觉着话有些沉闷,便笑着说:“但他既做出了选择,那就不会变,望请砚卿好好对他。” 郑郁说:“会的。” 郑州灾情已稳的奏章传回长安已是八月十四,临近至中秋。德元帝也没住在骊山而是回了长安,开始时不时上一下朝。 广陵、余杭县令被斩一事亲送至德元帝的案头,御史台想要弹劾,德元帝却直言郑郁无错,刘千甫想说什么时却被德元帝轻轻挡回去。并让他仔细接下来的县令人选,不可在出如此之事。 刘千甫太了解德元帝的内心,知他是在生自己的气,随即作罢,并嘱咐吏部侍郎好好选接下来朝廷和州县的官吏人选。 自然林潜已经是广陵县令了。 ----
第111章 中秋 长安夏日的暑热过后就开始一连几日飘着细雨,魏国公府书房内,清香袅袅。 袁纮坐在榻上一身常服,面目和蔼任由袁亭宜跪在身边给他按肩。 他笑着看对面正抓耳挠腮作文章的姚珏,面上虽笑,可眉宇间却露着不少忧愁,他突然怅惘道:“三郎,不若你和我一起去鄯州吧,日后从节度使帐下转回长安也不错。最主要的是你从小就没离开过我跟你娘,这下我俩走了,你和姚珏若在长安有个什么,我们多担心啊。” 姚珏的父母遭贬官已回了房州,把这个儿子留给袁纮教养,以及预备着明年的科举。 袁纮与袁老夫人育有三子二女,他早年在外做官奔波时,前面的四个孩子都不在身边长大。只有这个在他过了四十岁后生下的小儿子,是他官阶稳定后从小带着长大的,一路跟着他,时时抱在怀里哄。 偏生又是家中幼子,哥姐侄儿全家人都把他惯得无法无天。 听得这话袁亭宜犹豫了一瞬,手上使着力,温声道:“长安不是挺好的吗?校书郎一职我做的也还行,我不想去鄯州。爹,儿子总不能一生都有你护着,大哥二哥不都在外为官吗?你走后,我会在长安谨慎行事,不给爹你添麻烦。” “我看你是舍不得你那群酒友。”袁纮无奈道,“你呀,识人之心无半分,哪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说道此处他转头看向袁亭宜,“儿啊,听爹的话咱们去鄯州,你不是也一直想去塞外走走吗?此下正好啊!” 姚珏安静地写着文章没说话。 朝堂局势万变,袁纮实在不放心袁亭宜一个人留在长安,若是程行礼或郑郁其中一人在,他或许放心些,但如今两人都已被外放。 “可我不想离开,也不是舍不得他们。”袁亭宜停了手,像幼时那般趴在袁纮背上,下颌枕在父亲肩上,“塞外风景是好,可长安也不错。京中人常言,我都是靠着父亲你才有今日,爹你走了,那我说不定就能脱了这个名头呢。识人之心我也有,谁说没有啊。” 父子说话时,袁老夫人带着婢女端了三碗雪梨贝母汤进来,在姚珏身边站好,笑道:“三郎不愿意就罢了吧,儿子大了,你哪能管一辈子?珏儿快吃点东西,先别写了。” 姚珏抬眼答道:“多谢外祖母。” 袁亭宜看袁老夫人同意,连忙附和:“是啊,爹,娘都这么说了,你就别让我随你一起走了。” “那偌大的国公府就没几个主事的郎君了,你要不想去我也不强迫你了。”袁纮欲端起梨花汤饮时,随后想起什么又放下,“你给我在长安别花心太多,你身边照顾你的两位贤惠温婉,再者不许去平康里!” 袁亭宜心虚地点头,又笑道:“爹,那位娘子你找着了吗?” 他说的正是灞桥边他看到的那位身着胡服的女子,袁纮知道他有意中人要收心成家时,高兴的在祠堂愣是烧了三炷香。 而许家那边的婚事,许娘子也没瞧上袁亭宜,这两家人推来推去见孩子们不愿意就推没了。 袁纮答道:“长安百姓数百万,要找到总要些时日。她若是良人,爹也不会阻拦你,只是你别欺负人家。” 袁亭宜连忙说不会,袁纮颔首:“你机警一些,别被人卖出去了。阿郁在江南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要第一时间写信告知我。” 袁亭宜笑着点头,袁纮犹豫片刻,口吻劝诫:“刘相的儿子,你还是与他少来往。” “为什么?”袁亭宜放开了袁纮。 袁纮从来不干涉他与人交往,且以前袁纮也不会说这种话。 袁纮黯然了,显然江南之事在他心里对刘千甫的为人大大改观,长叹:“其子必像其父,三郎。刘仲山非善类,那他儿子又怎会有善心?” 袁老夫人看父子俩聊到朝政,便带着姚珏离开。 “爹,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袁亭宜从榻上下得地来,“当年刘相让九安拜你为师,你还说他实为可塑,不会犯什么大事,可如今为何又要这样说他?” 袁亭宜只是不明白,袁纮为何突然对刘从祁有了大意见。 “人心易变啊,儿子。”袁纮语气沉重起来,“你知道江南的几个县是谁淹的?” 袁亭宜答道:“不是朝官未修缮好岸口,造成的决堤吗?” 袁纮望向袁亭宜,长吁一气:“是刘仲山指使他手下官员淹的。” 袁亭宜再是纨绔却也是见百姓粮长大的,面色不由认真起来:“就算推新法刘相也不该做出如此骇人之事,江南的百姓也是人啊。” “奏折上到圣上面前我才知道。”袁纮提起这个,又好似有生灵压在心头,面容苍白,“刘仲山手段狠辣,他带出来的儿子,必与他如出一辙。”他牵住袁亭宜的手,郑重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爹担心你有一日会被他算计、利用。你的性子算不过他们,也狠不过,不如离远些。” 这样的话在袁亭宜在郑郁嘴里也听过,严子善也对他若有若无的提点过。他看着面前双鬓染白的父亲,自郑郁离开后,父亲好像又老了许多岁,可他不明白,为何大家都要这样说。 那些事都是刘千甫做的,跟刘从祁没半点关系。 罪不及妻儿,袁纮和刘千甫都抱着这样的态度面对下一代,可今日袁纮的话让他有些迷茫。 “可爹,刘九安他对儿子很好。”于是袁亭宜犹豫着说,“这么多年,他也没算计、利用过我,要是哪日我若发现,我定离远些,与他割袍断义。” 袁纮猛得气不过来,说了那么久的话,敢情在袁亭宜耳里过了一遍就完了,他肃声道:“你迟早要在刘九安身上吃大亏才会明白为父的话,我出任陇右节度使还不是刘仲山这小子进的言。” 可真论起来,袁纮知道是德元帝厌了自己,他与刘千甫搅在一起,在德元帝眼里他或许已经是刘千甫一党的人。短时日内不能在用,需要重新提拔新的宰相与刘千甫斗。 想及此处,袁相公再也忍不住怒火双指戳了一下袁亭宜,怒道:“我养的你还是刘从祁养的你?你是谁的儿子?你干脆长住梁国公府算了!” 看自家老父亲真的生气,袁亭宜连忙坐在他身边顺气,又是按肩又是捶腿,好话连着说了快半个时辰才把袁纮给哄高兴。 八月十五的晚上,中秋佳节,天子赐宴太液池。池水波光粼粼,盛着满轮的圆月,桂香飘喜,德元帝与一众高官大臣品酒看曲,遥看明月西坠。 最后他兴趣来了,命几位大臣与他一起作诗,最后的胜者自然是德元帝。 “江南那边如今怎么样了?”德元帝带着袁纮和刘千甫走至太液池高台上的栏杆处。 刘千甫答道:“有郑少卿在,一切无虞。昨日政事堂还接了他的折子,说灾情有所缓解。” 德元帝嗯了声,他瞧着天边的圆月,感慨道:“国之重事,都挑在我一人肩上,着实累,这几日我也偶有体乏,想着我是不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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