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二十万,但目前交手的战况来看,恐不足十四万。”钱伍答道,“还不说都是四散零星的一些老弱病残,不过是何才文夸大了而已。他们也算不上叛军,只是抢了粮仓,杀了几位贪官而已。” “为了活命才不得已而为之。”郑郁颔首叹口气,“这是最后一步了,拔了这颗钉子,接下来的新税会好过许多。” “二公子,苏杭没事吧?”钱伍处事比齐鸣稳重,他跟着郑郁也不免担心这次的事情是否能做好。 要是做不好,郑郁断了胳膊少了腿,郑厚礼第一个就抽他。 郑郁捡起岸边的鹅卵石打了个水漂,笑道:“好歹是圣上亲下的旨,那群人里还有师傅一派的人盯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鹅卵石连漂三下随后沉入江中,徐深的使者在用完午膳后到了营帐。 那使者身着麻衣半臂,木屐叩叩作响,肤色黝黑,神情朴实带着些木讷,他见到营帐中的诸人及带刀兵士只做无物,朝郑郁道:“阁下可就是现任浙东观察使?” 郑郁点头:“是,坐吧。朝廷颁布的圣旨也誊给你们看过,只要缴械,朝廷一概不究。” “我不坐了,我们知道圣上的好,可官员对我们不好。“使者摇头,随即又问:“那徐深呢?真的不能饶他一命吗?” 郑郁道:“自古反天子者可有活路?我不能为你保他的命。” 使者默声不语,而后道:“可他是第一个带着我们要个说法的,我记得你姓郑?” 知他话中还有下文郑郁颔首随后挥退了兵士,只留了钱伍在身边,帐中无人,使者就大胆起来,说道:“士绅和世家那群畜生,用无数理由逼我们把田贱卖给他们,随后又以低价雇我们去耕种,我们身上压着税压着钱,可他们缴纳上去的低税钱是我们赚出来的。一年到头来,我们手里还没几个钱,却要给国库补空。郑使君,您未到过百姓身边,永远不知田地里的苦。” 这话说得郑郁有些动情,自到江南,遇见的灾民皆是衣不蔽体,面容饥瘦,刘千甫一句话下令带来的水灾纵然推动了新法的步伐,可也让数百万百姓都落入无边的噩梦中。 “圣上居高位,观天下,自然明白你们的苦楚。”郑郁说,“此次新法便是重丈土地,以百姓为先,以家中男丁与土地为级缴纳赋税,同时减免不必要的赋税。圣上心系天下,还望你等自知。” 使者扑通跪地,一时哽咽:“可使君,圣意和官意是两种意思,你们有上策,下面的官就会有下策。层层压着的只会是我们平民百姓,真居高位怎会想着百姓。真想着的怕是国库里的钱。” “那你们是拒不投降了?”郑郁声音突然变得严肃,“如此也无可谈,我立即发兵围剿叛贼。” 话音才落郑郁就去抽取纛旗与符节,一下子的转变让使者慌了神,挥手就想冲过来拦住郑郁,却被钱伍阻下,大喊道:“郑使君我们降!我们降啊!” 没人愿意当朝廷的叛徒,一时起义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谁也不愿意成为千古罪人。越了几个州的百姓从睦州过台州一路杀到越州,若不是军士拦着,下一步就要入杭州举大旗,届时新法不推,天下云合响应。 大雍怕就是会乱了。 郑郁听得此话躬身扶起他,肯定道:“我留任江南,一力推新法而成,必不会让百姓有往昔局面。家家有地,缸缸有粮,是诸相公与圣上都想见到的盛世。世家手中的地我会一一清算,就请您回去告知徐深,降吧。” 使者点头,犹豫道:“徐大哥说,他届时想见你。” 郑郁问:“何事?” “赵贞国也是世家爬上来的,不是个东西,他手里的田不比世家少,每年贪的钱都快堆满国库。”使者在郑郁耳边小声说道,“徐大哥自知在劫难逃,希望他走后郑君能除此人,如此也不算白来这一遭。何才文的家产,他们没有算干净交给朝廷。” 郑郁喉咙发紧,哽咽道:“好,还请徐大哥放心。” 使者与郑郁商议好翌日会晤的地点,以及赵贞国的事才离开,但郑郁明白既然要查赵贞国就不能背着来,新任淮南节度使朝廷或许已经定好了人选。 于是让钱伍派人私下去查何才文的家产,到底抄了多少钱。 ---- 1、改自曹植古诗《杂诗七首·其三》中:“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第113章 合作 翌日清晨三千军士护送郑郁和张书意过江,在诸暨县令府前,郑郁再次宣读了德元帝所写的圣旨。 随即调令命杨立与赵贞国运粮四千石,以解诸暨百姓饥寒。 圣旨随芙蓉花香飘遍了整个江南,新法在即,百姓无不仰赖天子,也仰赖来日的兴业局面。 县令府内,紫绯绿袍交错,郑郁与张书意、赵贞国、马远、诸暨县令都坐着。 郑郁兼着淮南节度使的职,坐大正位,两侧下首是赵贞国与马远,诸暨县令与张书意搭着一张案。 几人冷眼瞧着堂下囚衣加身的壮硕男子,男子胡茬留着张公面,肤色黝深,一身健壮肌肉,是实打实从军营里爬出来的人。 “带兵谋反是大逆不道的罪。”张书意说,“我看也不用审了,即刻押解回京,让圣上定夺。” 诸暨县令被徐深盯了许久,此刻有人相帮他欢喜得不行,附和道:“张都督说得对,押回京!” 两人话语转的快,可郑郁却道:“徐深,德元十四年入长洲军,一路摸滚至校尉,曾追随何才文,乃是淮南节度使帐下的都虞侯,后官任长洲军营主。前程算是锦绣,为何趁着水患时起义抗朝廷?” “我们总得吃饭吧?我知我死期降至,杀我一人救天下百姓也算有名。”徐深动了动手上镣铐,铁链哗哗作响,“而且这赵贞国与何才文贪着军饷,占着田,百姓和军士还活不活了?德元十九年,户部拨钱二十万作军饷,更莫说何才文的家产,赵贞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贞国冷声打断:“逆贼!你胡说八道什么?!” 郑郁冷喝:“让他把话说完!” “郑少卿,此逆贼公然反抗朝廷不说,还意图诬陷我,你为何又要执意保他?!”赵贞国措不及防就给郑郁扣了大帽。 郑郁回道:“我在保他吗?我在保赵大都督你啊,他诬陷于你,我们总得听他把话说完,才好商议决策吧?他说的乃是事关军士军饷更有逆贼家产,稳不住军心,若是再有叛乱,这个罪是算在你头上还是我头上?” 一通言语震耳发聩,若是一地多次有叛乱,德元帝只会怀疑州府衙门的能力,更会怀疑其中是否有人背着他从国库里扣钱。 赵贞国拂袖一哼:“我和马远已上书表明刘相,此人明日就会押解回京。” “你们这是越权。”郑郁冷冷扫了一眼两人说道。 马远温声道:“郑少卿,此事处在我与赵大都督掌事之期,自然我们比你更明白此逆贼心性,他无非是想借着新官来博几把同情。新任淮南节度使崔山庆已接朝廷文书不日启程,郑少卿,各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朝廷的文书为何我不知道?”郑郁未料及新任淮南节度使会是崔山庆,林怀治与严子善的骑射师傅。 马远答道:“郑少卿忙着越州事,这文书嘛我就接了。我好歹是淮南节度副使,不算越权吧?” 郑郁心知此事在纠缠下去只会适得其反,现今最重要的是徐深说赵贞国贪污的事,于是笑道:“我忙着,自然就有劳马公办事,在此郑某先行谢过了。崔将军乃左骁卫大将军,也是管兵带将的人,他也不想到了江南,还有贪污军饷的人在吧?”于是直接朝徐深说:“继续讲,德元十九年,户部给的三十万军饷去了哪里?还有何才文这个逆贼的家产。” “赵大都督拿钱,说要替兄弟们管着,可快到德元二十一年了,这笔钱还没发下来。”徐深说,“大都督手里还占着扬州广陵县及升州晋陵县的一万三百亩良田,这些都是从百姓手里强买占去的。何才文的家产,他说清点好交给上缴朝廷,但不知交了没有?” 郑郁道:“我朝律例,外官职田二品是一千二百亩,都督手里的一万三百亩是怎么来的?还有逆贼家产。” 赵贞国凝神丝毫不屑,答道:“家中士绅众多,这些田都是我家父兄世代合理买下来的。至于这逆贼家产,我拟好折子早就给了刘相,你若是不信尽可上奏御史台,看今日形势郑砚卿是要参我一本吗?” “那军饷呢?”郑郁又问。 田的事他私下会继续查,真是大贪小贪一大堆。何才文的家产绝不会那简单,只怕是刘千甫在里面也捞了一笔。 赵贞国咽了下口水,声音带着颤:“我不过是拿去给捉钱人生钱了,想着兄弟们多发一些。过了重阳我就把军饷发下去。那时马远与我一起,这事他也知道。” 捉钱人,是朝廷一次性拨给地方州县的所需费用,而后让各州县主管钱财的官员去找捉钱人将钱分成几部分借向民间做生意,以钱滚钱,多出来的利息就是各衙门官员的午膳和早膳的饭菜钱开销,又叫“公厨。” 但郑郁没想到赵贞国与马远居然把军饷拿给捉钱人,冷声道:“军饷是拿给捉钱人做生意用的吗?出了什么差池,发不下去钱,你自己就游街示众吧。” 赵贞国讪讪道:“去年江南大水,军士们来自民间。我这个大都督还不是想给底下的兄弟们讨个好。捉钱人说这笔钱快收回来了,马远你说是吧?” 顿时马远大惊,脸色煞白,可他又不敢在此刻堂内表出来,咬牙道:“郑少卿,赵贞国说的是对的,军饷重阳节后就发。” 郑郁看两人打了圈擂台,嘴角压笑:“既如此,将徐深一干人等押解回京,由圣上定夺。” 随后郑郁又朝赵贞国道:“江南的粮怕是不够灾民过冬所用,赵大都督,你手里有捉钱人还有着军饷,又官任此地多年,方才你说你为着军士和百姓,不如你写信于朝廷和洛阳等地,借些粮回来。” 一句话打回了马远与赵贞国的脸,又把借粮这种苦差事按在他俩头上,赵贞国若是不答应那就得立即拿出军饷。 赵贞国看了马远一眼,马远对他微微点头,心下了然,后只得咬牙应下。 议完事后,越州的赈灾粮也运到各处,郑郁巡视四方。 后又开民仓定好赈贷,江南局面一片大好。 江南杭州刺史府内,秋意裹挟这风声穿进堂内,赵贞国坐在榻上面目阴沉,马远负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在这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萧索下,赵贞国再是忍不住:“马二十五,别走了!这钱什么时候能拿回来!等崔山庆一到,查点军饷和何才文家产,你我都玩完,这徐深也是脑子被五花马踩坏了,平白的扯这些做着什么。还让你我借粮,借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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