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就知道自己那位父皇对谁都不会尽信,果然,锦衣卫当夜便被他递进宫去的谣言绊住了腿脚。 夜半无人可用,鸿佑帝便勉强将抓人的差使交给了东厂,毕竟不过几个逆贼,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人物。 而当夜,赵璴便将江南死士递来的全部证据,交给了时慎。 冯翰学与邱朔等人在江南的私产、冯翰学府里藏匿的密信,还有赈灾粮款的各处流水等等,全都将来路安插在了孙白头上,递送到了鸿佑帝手里。 果然,鸿佑帝大怒,当即下旨,命时慎即刻捉拿冯翰学、邱朔等人,彻查与他们来往的官员。 之后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人一旦送进了东厂,那便是赵璴想让他活便活、想让他死便死。吐干净消息之前,便是阎王前来协查此案,都带不走冯翰学与邱朔的性命。 至于其他…… 吴顺海今早已经带来了消息,如今京中江南一党的官员各个焦头烂额,忙不迭地要撇清自己的关系。 趁着他们自顾不暇之际,运河沿岸的船厂已经定好了开业的时间,届时,他们养在江南办事的死士们便可借自家的漕运与水镖分批次入京,安插在楚氏商号庞大的产业当中。 此后再要行事,易如反掌。 对面,方临渊就着粥吃了半块桃花酥饼,便见赵璴还拿着那封密信在看。 “怎么还不吃饭啊?”他着实有些好奇,凑过去问道。 赵璴也不避着他,他一凑上来,便见偌大一张信纸上,寥寥四个字,惜字如金。 【圣旨已到】 方临渊诧异地抬眼看向赵璴。 就这几个字,能让他看一早上? 便见赵璴合上信纸,看向了他。 “好奇?”他看见赵璴微微偏了偏头,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映在他眼里,显得他的目光也波光粼粼的。 方临渊自知看人家的信似乎不大礼貌,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也没有。”他说。 却见赵璴堂而皇之地将信面朝上搁在了桌上。 “他只是告诉我,事情成了而已。”他对方临渊说道。 方临渊一愣,似乎没预料到赵璴会跟他说这些。 但片刻怔愣之后,他便被信件本身吸引去了注意力,问道:“事成了?是那些贪污灾款的官员就要被捉拿了?” “还没那么快。”只见赵璴将信放回了桌上,说道。“但东厂只要得了调查此事的圣旨,就能捏住证据与冯翰学的性命,那些官员再派什么人进来,都无法再扭转局势。” 方临渊听得眼睛都亮了。 “那么,他们下一步恐怕就要推出替罪羊来,好断尾求生了。”他说道。 赵璴看向他的神色有些意外,打量了他片刻,问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自然呐!”他朝着赵璴一扬眉毛,说道:“对合纵连横者,需先令其离心,方可逐个击破。那些官员盘根错节,狡兔三窟,只要能拿下他们一到两成,这帮人联结而起的利益与信任,就会全部崩塌。” 说着,他笑着看向赵璴:“我说得对吗?” 他说得很对。 赵璴早就深知,桑知辛一派官吏在朝中盘桓多年,并不是一起贪墨案便可一举击溃的。如今不过第一步,如棋盘上破局之时,风平浪静,看不见此起彼伏的暗流。 因此,他没什么起伏的情绪,方才拿着信件思索,也是在心中圈画朝中江南党的势力范围。 但他没想到会看见方临渊眼中喜悦而昂扬的光芒,仿佛他多日经营,当真迎来了怎样一场值得高兴的胜利。 赵璴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 他一直都觉得,世界是一条阴冷而看不到边际的河流,却在这一刻意识到,仿佛并不是这样。 而是因为他从前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长夜无尽,从没等来过一次日出。 窗外雨尚未歇,云层却渐渐散了。明亮的日光穿过云层的缝隙,一道道照射而出,将空中淅淅沥沥的雨丝照成了亮晶晶的金色。 日光照彻,涌动的暗流都成了碎金荡漾的波涛。 赵璴这才知道,原来世界流淌的河流,是波光粼粼的。 他停顿片刻,挪开了目光,佯装准备吃饭,拿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块桃花酥饼。 “嗯,你说得对。”他答道。 “你肠胃不好,先喝粥呀。”对面,方临渊浑然不觉,见他似是要吃酥饼,赶紧将粥推到了他面前。“绢素姑娘每日这样忙,莫要再让她为你的身体操心了。” 然而骤然被骄阳笼罩了周身的人,想的却并不是这些。 他站在浮光跃金的河边,只想拿出些什么来,献给那轮红日。 可久处暗处的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冰凉而阴冷的,他翻遍了周身,只觉身无长物,什么都会染污了那片日光。 片刻,他抬眼看向方临渊。 “过些时日,皇帝恐怕就要召见你了。”他说。“可先好好想想,想要什么奖赏。” 方临渊一愣:“什么?” “奖赏。”只见赵璴重复道。 “人是你弄来京城的,那些证词又是被东厂揪出来的。”方临渊不解。“陛下赏我做什么?” “冯翰学和孙白,都是你亲手抓的。”却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更不明白了:“可这不都在你计划之中吗?” 赵璴却没再说什么,只静静拿起了汤匙。 过了今日,鸿佑帝便会从那些口供中得知,此案最大的功臣是方临渊。 若非方临渊昨夜及时觉察,孙白会再次脱逃,冯翰学亦会被京中的官吏杀人灭口。至于入京的圣莲教教众……自会搅扰得京城不得安宁,人心惶惶。 如今人都在手里,是黑是白,就全由赵璴说了算了。 他手段虽脏,却也知道,只要将胜利成果中的自己全部剥离,就只会剩下耀眼夺目的光环。 足够赠与那轮太阳。 —— 方临渊只当赵璴这日所言是无端的揣测。 两日之后,东厂结案,圣莲教被缉拿的教众们皆被处死,而苏州知府冯翰学、户部盐运使邱朔,以及南下平乱的储佑等,因贪墨灾款、贿赂朝臣、卖官鬻爵而被罚没家产,暂时羁押在东厂天牢中,与之有所牵连的全部京官,挨个接受审查。 这事在京城都轰动了。 原来江南去岁的赈灾粮款,都进了那个大贪官冯翰学的口袋里。他拿这银子贿赂了才入京城的盐运使,又借盐运使之手,一路买到了户部。 户部官员替他平了贪污的烂账,又替他美化了去岁年末的考绩,让他得了甲等。若非此案败露,明年他就能升任入京,那那些枉死的百姓,又向何处去投告呢? 几日下来,便连街头巷尾都唱起了“苏州府,好地方,遍地金银可换命,千条命买尚书郎”的童谣。 而方临渊也得了京中来的圣旨,召他入御书房。 御书房内,头发已见银丝的鸿佑帝神色疲惫,看向方临渊时,目光却露出了几分欣慰。 “这一回,又多亏了爱卿。”鸿佑帝抬手让方临渊坐下,说道。“若非爱卿及时捉拿住了那帮反贼,朕要何时才能知道,朕的天下都快要被这些蠹虫蛀空了?” “还请陛下息怒。”阶下的方临渊诚恳道。“江南百姓遭逢大难,又遇贪官,正是需要陛下为他们做主的时候。” “朕明白爱卿的意思。”鸿佑帝点了点头,说道。“朕已派遣了户部侍郎元鸿朗携赈济金南下了。京中这些人……” 说到这儿,鸿佑帝顿了顿,目光露出些许复杂。 “这么多年了,也该好好查上一查。” “陛下圣明。”方临渊道。 “朕今日叫你来,为的是爱卿你的事。”鸿佑帝说道。“你这回为朕又立奇功,朕定要好好嘉赏你,以慰朝中忠直之臣的心。” 阶下的方临渊一愣,当即想起了赵璴前几日所说的话。 他那样笃定地让他想想要什么奖赏,难道在那时就猜到了今日吗? 方临渊怔愣之际,座上的鸿佑帝接着说道:“只是爱卿几个月之前才得嘉赏,封爵策勋都有了,这样短的时日再加封,恐怕不大妥当。” 说着,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封折子,说道:“思来想去,朕挑出了几座不错的庄园,爱卿看看,可有你喜欢的?” 御赐皇庄,便是历朝的皇子公主都没有几个获此殊荣的,比起封爵,这可是高得多的赏赐。 方临渊一惊,当即跪下,说道:“陛下的嘉赏太过贵重,臣不敢领受。” “不过一个庄子,眼看着到了夏天,爱卿还可以携家眷前去避暑。”鸿佑帝语气和缓,温声说道。 “实在是除此之外,朕不知还有什么可赏给你的了。啊,是了,朕倒忘记问问爱卿你自己,可有什么想要的?” 方临渊跪在地上。 鸿佑帝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那便只剩下一件事了。 片刻,方临渊身形有些战栗地俯下身去,朝着鸿佑帝重重地磕头道。 “陛下,臣为陛下子民,为大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他说道。“这样特殊的恩遇臣不敢求,唯独只有一个愿望,还请陛下赐予微臣。” 高台之上的鸿佑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上一回你得胜归来,朕宁可将徽宁嫁给你,也没有答应你那个请求。”他说。 “时至今日,爱卿所求的,仍旧是它吗?” “是。”方临渊复磕头道。“臣别无他愿,只求能为长嫂请封诰命,以慰我亡兄在天之灵。” —— 他兄长死的那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尚轻,又是父亲新丧,根本来不及承袭爵位,更没有机会给他长嫂挣得诰命。 而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在旁人眼中并不光彩。 朝堂参奏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安平侯的爵位都险些丢了,他长嫂便更没有得到诰命的资格了。 那时的方临渊,不知在虎牢关的寒夜里咬着牙哭了多少次。 他兄长根本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畏罪自戕。他死得壮烈,满身的清誉与一条性命,全是为了成全他方临渊。 那时,他们父亲病死阵前,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兄长领兵出城,与突厥对阵。 但他最为信任的手下却在那一战中背叛了他,他孤军深入,却久久未等来援军,被突厥将领生擒,推倒了沙场之前。 当时的虎牢关,唯独方临渊一个将领。 十来岁的年纪,他上了城门,便见沙场对面的突厥将领神色得意。 他仗着方临渊年少心软,挟持着他兄长,威胁他,让他立即打开城门投降,否则,便在阵前一道一道片下他兄长的血肉。 那是方临渊最后一次见到他哥哥冲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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