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个娄硕,李承安稍有些脑子,虽不多,却有个极其宠溺他的父亲。 方临渊从昨天就知道,当今兵部尚书李扶,原配夫人只生了李承安一个,没几年就去世了。李扶重情,至今都没娶新夫人,府上只一个操持家事的侧室,在家中也对李承安恭恭敬敬的。 能将孩子宠成这般模样,李扶是有些糊涂。但方临渊即便秉公执法,却也明白,朝堂之上若将人逼到绝路,只会适得其反。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承安片刻,问道:“你不求饶吗?” “要罚就罚,少那么多废话。”却见李承安咬着牙,脖子梗得硬邦邦的,像是在引颈受戮。 方临渊笑了一声。 “骨头倒是挺硬。”他轻飘飘地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张舆图,丢在了他身上。 “我敬你这点气节,但你也该有点本事,才对得起你这份骨气。”方临渊说道。 李承安一愣,不解地看向落在地上的那副舆图。 “这是上京北城的舆图,其上的店铺、街道以及住户,你该比我清楚才是。”方临渊说道。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李承安皱眉看向他。 “三日之内,找到北城全部可匿五十人以上的处所,今天的事,我就跟你一笔勾销。”方临渊说道。 “但若你漏了一处,李承安,班房你要蹲,罚你的鞭子,我要打六十。” —— 待处理完李承安,已经到了后半夜。 方临渊派了两人将李承安及家丁押送回去,吩咐明白了要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兵部尚书之后,方临渊便跨上马回府去了。 城里的住户与商贾错综复杂,又有不少官宦住所,查起来并非易事。 也幸好有李承安这样背景雄厚的公子,才让方临渊省下不少功夫。 这也是他一定要李扶知道此事的原因。 他给李承安三天时间处理这事,非但是给李承安的,也是给李扶的。这等试图陷害上峰、甚至亲自带人埋伏殴打的事,若闹到朝堂之上,李扶比他更知道后果。 他愿意网开一面,李扶这样溺爱孩子的父亲也该知道怎么做,才能还他这个人情,替李承安解决这个烂摊子。 解决了个大事,方临渊浑身轻松,只待回到府上,好好地休息到明日日上三竿,再去十六卫戍司办事。 他在府门前下了马,让侍从替他将流火牵下去,便自朝扶光轩走去。 却不料到了扶光轩门外,却见怀玉阁里灯火通明,有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 “这是怎么了?”他在怀玉阁外停下,问守在那儿的侍女道。 “公主殿下病了!”那侍女忙道。“侯爷快去看看吧。” “可请了大夫?”方临渊一愣。“好端端的,可知为何生病?” “殿下不叫请大夫,方才吃了药,不知这会儿怎么样呢!”那侍女说。“听说是殿下吃了外头送来的花糕,才弄坏了肠胃的。” —— 不应该啊! 那糕点分明娄硕也吃了,还分给了那么多人,都没见有任何症状。 一想到今日这糕点是他托旁人带的,人多手杂,不知沾染上了什么,方临渊不敢多耽搁,连忙进了怀玉阁。 侍女们都被关在外头不让进去,说是里头唯独宫里跟来的松烟和绢素在伺候着。 那个独眼太监吴兴海站在门外守着,侍女们围拢在门外,一时也没人敢往上凑。 见着方临渊过来,吴兴海顿了顿,朝他行礼道:“侯爷。” “我在外头听说公主病了。”方临渊忙问道。“怎么回事?” 吴兴海耷拉着的眼皮向下沉了沉,意味不明地看了方临渊一眼,替他打开了门:“侯爷进去说吧。” 方临渊便被他请进了卧房。刚踏进去,吴兴海便又从外头关上了门,将一众侍女的目光全挡在了门外。 方临渊抬步绕过前厅,便见卧房里的帘幔垂着,松烟立在床边,绢素正在窗前,小泥炉上滚着药。 “侯爷。”见着方临渊进来,松烟朝他行礼道。 方临渊连忙走到床前。 只见床榻上的赵璴闭眼躺在那儿,面色苍白,嘴唇几乎没了血色。他眉心微微拧着,额头上浮着一层细汗,分明是疼出的冷汗。 有两根发丝被冷汗粘在他脸颊上,瞧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可怜。 “殿下疼了半夜,这会儿方才歇下。”只听松烟在旁侧轻声说道。 “我听人说,是那糕点有问题?”方临渊转头问她。“这糕点是我送来的,我见旁人都吃了,该不会有什么闪失才对……” 却见松烟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 “侯爷有所不知。”她说道。“是我等疏漏。” “您的意思是……” “殿下肠胃脆弱,素来甜食只能吃花蜜酿作的,吃不得细砂白糖所制的食物。” “我……我并不知情,实在抱歉。”方临渊有些无措地看向松烟。 却见松烟摇了摇头。 “殿下幼时吃了太多苦,您不知情也是寻常。”松烟说道。 方临渊实在觉得抱歉。这花糕他也不是真心送的,本就是顺手而为,作为请赵璴帮忙的谢礼,却反引得他病了。 看这几人严防死守、小心翼翼的模样,便可知赵璴生病是如何麻烦的事。他这样活得如履薄冰的人,若真因为自己的无意而有什么闪失,那他真不知如何赔偿赵璴了。 “真不必请大夫吗?”方临渊定了定心神,又问道。 松烟看向他:“侯爷,殿下的脉象旁人绝不能碰。” 方临渊回过神来,却又面露不解:“那他从小生病,都是谁看的?” 松烟没有言语。 当日皇后娘娘还在时,自能将公主保护得万全,便是给他看诊的太医,也是被牢牢地堵住了嘴的。 后来,娘娘进了冷宫,太医也随之被处死,便没人护得住他了。 幸而,陛下不想见到这个孩子,素日里也没人会给赵璴诊平安脉。松烟不知领着他捱过了多少病痛,直到此后养了太医院医女出身的绢素,日日教她去太医院偷师、看医书,这才渐渐有了能给赵璴看病的人。 见松烟半晌没有言语,方临渊便知此话不好再问。 他转头看向赵璴。 赵璴从前过得很惨,他是知道的,也曾见到过。 但他此刻才恍然发觉,原来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从不是落在他身上的雪,抬手拂去就消失不见了的。 它们是种在他身上的植物,根系生长进了血肉之中,稍有风拂动,就会在枝叶的摇曳中牵扯起原处的伤口,拉拽起皮肤下的骨血。 方临渊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便在这时,绢素煎好了药,双手捧到了床边。方临渊这会儿心怀抱歉,实在想帮忙做些什么,便双手接过了药碗,说道:“我来吧。” 绢素犹疑地看向松烟。 松烟没有言语,将碗递到方临渊手中,领着绢素退到了一边。 方临渊没做过这样给人喂药的事。 他笨拙地在床边坐下,从碗里舀起一匙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赵璴唇边。 却不料,那匙药一碰上赵璴的嘴唇,便烫得他眉心一哆嗦。 下一刻,赵璴的眼睫颤了颤,从昏睡中转醒,皱眉看向了喂药的人。 方临渊吓得赶紧收回了汤匙,一迭声道:“抱歉抱歉,烫吗?我给忘记了,这是刚煮好的药……” 却见赵璴拧着眉看着他,咳嗽了两声,似是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一般,垂眼撑着身体便要坐起来。 方临渊连忙伸手去扶他:“你躺好吧,胃是不是还痛?” “无事。”却听赵璴嗓音沙哑,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临渊答道:“我从卫戍司回来,就听说你病了,还是因为我今日送给你的糕点……” 那边,他一手端着药碗生怕洒了,一手又想去给赵璴借力,一时间手忙脚乱。赵璴淡淡看了他一眼,拉拽过旁边的一个引枕,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床榻上。 “你先把药喝了吧……”方临渊说着,又舀出一匙药来,要递到赵璴嘴边。 手拿刀剑都稳若泰山的人,这会儿一碗药就像能要了他的命,手上捏得别扭,另一只手端着碗,还被碗沿烫得手指头都在换班。 对上他那双清澈而忐忑的眼睛,赵璴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自己来。”他说。 方临渊犹豫着,赵璴却已然伸过手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 “抱歉啊……”方临渊干巴巴地说道。 却见赵璴单手端着碗,手腕苍白而骨节嶙峋,碗却端得很稳当。 他一手扯过旁边的衣袍,搭在自己发冷的肩上,淡淡说道:“抱歉什么?我还没昏过去,不至于被你喂的药烫死。” 方临渊尴尬地转头看向松烟,却见她二人已然退到了门外。 “她们怎么走了?”方临渊道。 “我嫌吵。”赵璴拿起汤匙。“她们知道我的规矩。” “那你这……不要紧吗?”方临渊问。 实在不是他担心过头。赵璴现在这副模样,面色煞白、气息微弱的像是时刻都会断弦似的,着实让人有点担忧。 “无事。”赵璴说。“不是第一次,两副药的事。” 方临渊搁在膝上的手来回捏了捏。 “实在对不起。”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这些。” “我自己吃进口中的,怪你做什么?”赵璴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说道。 他这模样着实让方临渊有些佩服。 能喝药的不算厉害,能像赵璴这样拿钝刀割自己的肉似的慢慢喝的,那才叫不得了。 “我下次就知道了。”方临渊说着,又想起了另一桩事。“之前我还给你夹过辣椒来着,抱歉哈……” 便见赵璴停下了喝药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片刻,方临渊看见赵璴眉目一缓,露出了个浅淡的笑。 方临渊不得不承认,他生得着实好看。即便此时满头乌发披将下来,敞开的衣襟也露出了些许男人的身形,那张脸也是苍白的、覆着虚汗的,却仍能在稍稍展颜时,流露出那副眉眼浑然天成的艳丽与媚色。 方临渊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不能看赵璴,他这张脸是真要让人分不清男女了。 “你干脆连着上辈子的歉一起道了吧。”便听赵璴说道。 方临渊有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片刻,他听见赵璴又慢慢地说道:“你不用感到任何歉意。” 方临渊看向他:“嗯?” 便见赵璴垂眼喝着药,眉目平缓,神色安静。 他的话没了下文。 方临渊便也没再打扰他,静静等他喝药。 而赵璴靠坐在床前,每一垂眼时,都能在漆黑汤药的反光中,看到方临渊模糊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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