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照锦在那边点头,而旁边的赵璴却在此时倾过身来,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了?” 方临渊浑身一哆嗦。 赵璴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而他柔软的绸缎衣裙也如江水一般流淌向他,轻柔中带着强烈的气息,像是会诱惑着渔人将他们骗进海里淹死的鲛人。 而赵璴的眼神……分明是沉而关切的。 赵璴心无旁骛,他却乌七八糟地在想什么!当真是他错乱了,裹入漩涡一般辨不明南北东西……真是奇怪极了! 他吞咽了一下,小声勉强地找了个借口:“……刚才离开卫戍司的时候,遇见长公主殿下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赵璴眉目隐约沉了沉。 他似乎是以为赵玙在拿那群落草兵马的事纠缠他,可方临渊心里,却乱得分明。 她说你情根深种……方临渊这么想着,喉结又滚了滚,偏头看向赵璴。 他似乎本能地想从赵璴的脸上找答案……可他却似乎不大能看赵璴,只一眼,便像是电到了他一般。 海中的鲛人也是这样……听说若有渔人直视她们的双眸,就会变成石头。 方临渊觉得自己已经变成石头了。 而那边,长念坐在宋照锦身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看着他们。 方临渊刚一躲开目光,便对上那双好奇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 他都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心虚,在对上长念双眼的瞬间,猛地往旁边一闪,像是在撇清什么一般。 可越是这样遮掩,越显得他心思怪异…… 方临渊心下一阵懊恼。 恰在这时,菜上齐了。宋照锦温声招呼他们动筷,方临渊连忙拿起筷子,埋头吃起饭来。 却未见旁侧的赵璴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微有凝滞,片刻缓缓地转开了视线。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方临渊对他的闪躲。 —— 这日之后,随着案子越查越深,好几个官高爵显、又以清廉著称的官员纷纷被卷入其中,而以桑知辛为核心的一派江南出身的平寒官吏,也被顺藤摸瓜地扯出了令人瞠目的利益链条。 他们之间的利益输送极其隐蔽,表面上君子之交浅淡如水,实则内里大有乾坤。 方临渊身在卫戍司,也看见了不少案卷。 原来他们除明面上的官衔高低之外,又另有一套等级严明的利益群体。 他们借由诗会、讲经论道等方式暗中往来,金银藏在互相赠送的奇石盆景、文玩画砚当中,甚至有时只简单的一支湖笔,也可一手掂出重量,知道谁送的笔中掏空了笔杆,在里头塞满银票。 陛下勃然大怒,自然不在话下。据说长跪殿外的桑大人直到饿晕了过去,也没能再见陛下一眼。 几日之后,京中下起了初雪,大宣也迎来了十月十五下元节的日子。 大宣素有习俗,下元节要拜祭祖先,文武百官也需入朝随同陛下祭扫宗庙。 方临渊率十六卫戍司忙碌了一整日,待夜色降临之际,宫中按照历年的惯例办起了大宴。 方临渊多少已有些疲惫了,见礼完毕,宴会开启,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吃饭,并不去应酬。 鼓乐声一派辉煌升平,大宴上觥筹交错。而他旁侧的赵璴则一言不发地剥着葡萄,二人一时间竟有种闹中取静的安稳。 就在这时,旁侧的赵璴微微倾身过来,一边将剥好的葡萄放在他手中,一边低声对他说道:“你看。” 方临渊顺着他的目光朝高台的方向看去。 便见是前来赴宴的桑知辛,此时正端起酒杯来,朝着皇帝的方向行去。 方临渊微微一惊,转头看向赵璴:“他有什么话,是打算今天宫宴上说吗?” 赵璴没有答话,只拿指尖在他拿葡萄的那只手上点了点。 方临渊微微一顿。 那日之后,他再见赵璴总觉得有些尴尬,主要也是他自己心思不纯造成的。 不过卫戍司忙,他每日早出晚归,几日下来,也勉强将这种尴尬消解掉不少。 他在赵璴的注视之下,补偿错误一般,将葡萄一把塞进口中。 一阵清甜。 他不由得朝着赵璴露出了笑容来,正要说什么,却猛地想起赵璴方才指给他看的画面,连忙转过头去。 高台之上的鸿佑帝正跟赛罕说笑着。 说起来,今日的宫宴还真有种暗潮涌动的精彩。 朝中出了大事,一场宫宴虽办得热闹,却隐约透出一股人人自危的冷清,鸿佑帝面上也少见多少笑模样。 唯独那位突厥来的毓妃、如今是陛下新封的毓贵妃能得圣上两分笑脸。 她自从入宫以来,盛宠不衰,风头无两,半月前还被查出的身孕,更是被陛下破格进封。 如今满宫上下,人人都要避其锋芒。而坐在旁边的皇后姜红鸾,每每看向她时,面色都有些僵硬,据传是不睦多时,如今连温厚的笑意都要端不住了。 皇后娘娘自打入宫,那可也是盛宠了多年的。如今琴瑟和鸣的帝后当中忽然插入了一位美艳的异域娇花,让人难免不多看两眼。 方临渊的目光却全在桑知辛的身上。 他与桑知辛几乎没有来往,唯独对这位侍郎大人的声名如雷贯耳。他能在朝中长袖善舞多年,自然有他独到之处,那如今已是死局一盘,他又待如何呢…… 方临渊隐约生出了看兵法的兴奋,眼看着桑知辛在高台前端正地跪下,高声道吾皇万岁。 鸿佑帝停下了说笑,整个大殿中都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只见他脸上的笑影微褪,似笑非笑地开口道:“爱卿平身吧,若要祝酒,那便罢了。朕今日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实在喝不了爱卿的酒了。” 鸿佑帝此举不客气极了,便连方临渊心头都一咯噔,只觉桑知辛回天乏术。 却见桑知辛背脊挺直地站起身来。 他年少有为,如今身居天子近臣之位多年,也不过五十来岁。 他身姿笔挺,唯独数日的磋磨之下,满头黑发中混杂了不少银丝,看起来略显得有些憔悴。 “陛下既不胜酒力,臣便不向陛下敬酒。”只听桑知辛开了口。 “但今日下元祭祖,大宣太祖太宗在上,微臣还是想祝陛下江山万年,代代承嗣。”说着,他高举起杯,说道。 “还请陛下接受微臣的祝祷。” 只见鸿佑帝看了他片刻,凉凉地笑了一声。 “爱卿为官多年,想必比朕明白。朕的江山万年,从不是祝出来的、求出来的。” 只见他居高临下,垂眼看着桑知辛,许久,意有所指地缓缓开口说道。 “首先,便是要将朝廷的蛀虫择清,对吗?”他说。“否则,风蚀蚁蛀,便是再广袤的山河,又可供养这群蛀虫几年呢?” 说着,他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丢。 当啷一声,把方临渊都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兴奋地跳过宫斗剧情收看《大宣王朝》节目) 赵璴:(看着方临渊)他吃我剥的葡萄了,他看我指的人了,他是不是不躲着我了…… (某些人自己就是一部宫斗剧)
第91章 满座上下当即鸦雀无声。 天子一怒, 那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即便是陛下这样的仁君,雷霆之怒下,也难保会不会留下桑知辛的脑袋。 一时间, 桑知辛与陛下面面相对着, 满座朝臣谁也不敢贸然起身请罪, 讷然不言的,像是一群缩脖子的鹌鹑。 方临渊也被惊得肩头一颤。 下一刻,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膝头,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 方临渊转过头去,便见是赵璴在看着他。 “无事。”只见他低声说。 他们此时离御座有数丈之远, 这样小的声音陛下自然是听不见的。 ……但赵璴的胆子是真大。 在座的官吏亲贵哪个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唯独赵璴, 神色平淡中甚至隐带着轻蔑, 眉睫微抬, 淡漠地看向高台的方向。 就在这时,那边的桑知辛动了。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他双手捧着酒杯,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高台之下,酒杯举过头顶,深深地磕下头去。 “微臣明白陛下之言!”只听他高声说道。 在场众人皆是愣住, 谁也不知他此言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接着说道。 “陛下跗骨之痛,是微臣为官不力之果!请陛下放心, 三日之内,臣定呈上肃清污吏之法, 荡清陛下朝野污秽!” —— 鸿佑帝没有言语, 摆了摆手, 让他退了下去。 方临渊清楚地看见, 桑知辛起身回席之时, 在场众人忌惮犹疑的神色和躲闪避忌的姿态。 他这一番话,显然是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陛下对他仍没有回应,他却堂皇地将自己摆在了受审官吏们的对立面上,此时无论是他的僚属,还是高堂之上的皇帝,都不会再对他有分毫信任了。 片刻沉默之后,方临渊借着重新热闹起来的声音,转头问赵璴道:“他这是在断尾求生?” 只见赵璴笑了一声,说道:“你看出来了?” “看是看出来了……”方临渊有些犹豫。“但是此举能成吗?他结党贪污的罪行已经闹到了皇上眼前,皇上怎么还会重用他?” “我们送到宫中的罪证,也确实没有确凿是他的。”赵璴说。“只要没有证据能给他定罪,此举就仍是有用……” 说到这儿,他偏头看向桑知辛。 “虽胜算不大,不过是赌而已。”他说。“但反正已是死局一盘,没有退路,便随他挣扎了。” 听见这话,方临渊面上浮起了忧色。 “困兽之斗向来是最不可控的。”他说。“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赵璴看着他,没有言语。 方临渊一时有些紧张。 “你莫非也没有算到他会有这一步?这就有些麻烦。圣心向来是最难揣测,若是他将兖州这样大的事都推了出去,那岂不是……”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却忽然,一道微凉的气息忽然凑近了他,在他毫无防备之际,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耳边。 “仍在我筹算之内。”是赵璴的声音,压得很轻。 方临渊浑身都僵了。 却听赵璴说道:“只是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而今身在宫中,总不好大庭广众地讲出来。” 他语气里懒洋洋的笑意飘在耳边,方临渊只觉自己是一座满是裂纹的石头。 僵硬得动弹不得,要是往旁边再搬一点,又会被捧得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 片刻,他硬邦邦地回应了一句,连人带着身下的红木座椅,朝着远离赵璴的方向挪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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