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玄门里宁静如死。 秋长若瘫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刚刚做好的药丸,她按照最新的方子制出来的,六分把握,要么破蛊,要么即死,她行医多年,第一次对日日草拟的药方有了忐忑之感。 苑长记无声地站在她身边,出神地想着。 怎么会呢…… 霍尘,种种证据指向他就是霍长庭,又怎么会和一家与师父有血海深仇的人扯上关联呢。 明明霍尘笑起来那样温柔,嬉笑怒骂都带着一副风流相,抛却身份不谈,也是个那样好相处的、善心善意的人,怎么会是个背负血海深仇,隐忍了那么多年的人呢。 门外一阵嘈杂,两人纷纷回过神向外看。 顾长思一身玄色大氅,面色不虞,谁说话也不听,直接冲着地牢而去。 糟了! 秋长若和苑长记对视一眼,急忙跟了过去。 玄门地牢不比刑部大牢,只是个关押人的地方,没有那么骇人的刑具,可霍尘被绑在椅子上,却觉得这里比那刑部大牢还要冷上三分,冻得他几乎都不会思考,也不想再思考。 顾长思会知道么? 他会恨自己吗? 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大门被一脚踹开,霍尘没来得及抬头,顾长思一阵风似的就卷到了他面前。 霍尘抬眼,张了张口,就从顾长思面上的表情获得了一切他想问的答案。 顾长思都知道了。 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费力地扯了扯唇角,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旧是无限柔情:“更深露重的,身体还没好,怎么就来了这种阴冷的地方?” 顾长思用那双眼睛无声地质问着他。 “晚上的药吃了吗?苦不苦?”霍尘泪光闪烁,“我之前买了桂花糕,是长安城西老字铺的,就放在我屋里,让祈安给你去拿点儿,压一压,药要吃,你身体不好,别犯倔。” “霍、尘。”顾长思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这就是……你的不可言说。” 霍尘猛地闭了嘴。 “这就是……你的不愿让我为难。” “这就是……你回答过我的,与大魏、北境、嘉定,都无关,”顾长思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是没问你和我有没有关,我真的以为会和我无关的。” “岳玄林是我的师父,是我九岁没有家了后唯一的亲人,他养我、教我至今十五年,就算他是宋启迎的左右手,就算我和宋启迎闹到不可开胶,我都从来、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的真心、对我的爱护,可是霍尘……” 顾长思弯下腰来:“你要杀他。” “你要和狼崽子哥舒骨誓一起杀他。” 顾长思猝然出手,一把拧住霍尘的喉咙,整个椅子蓦地往后一仰,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我有多信你。”顾长思缓缓发力,手指收拢,捏得他喘不过气,“我又有多爱你……” 霍尘艰难地喘喝,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他依旧对着顾长思在笑:“我是狼族派来的一把刀,我爱你。” “这两句话只有一句是真的,你猜猜是哪一句?” 顾长思抿住了唇,盯着他的眼睛,自己却先泪意汹涌。 霍尘缓声道:“我不是哥舒骨誓的刀,我知他对大魏的虎视眈眈,更知国之重远远大于家之责。我不会成为他伤害大魏的利器,更没有和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没有、也不会听他的话。在发现自己的身份存疑后,我就没有那么着急动手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淮,我知道我说不清的事情很多的。”霍尘深深地看着他,“所以我着急了,我想恢复记忆,就能说清了,我就能清清白白地见你了,可师父先来了,事情变得我控制不住了。” 顾长思两只手都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霍尘,你……你当真好极了。”顾长思咬紧牙关,“你要我还怎么信你,我还怎么信你!!!” “长思——!” 岳玄林一声厉喝,苑长记的动作快成了虚影,一把拉开了顾长思,死死搂住了他的肩膀。 “师父!”顾长思怒不可遏,“这事儿你别管,让我问个清楚!” “已经够清楚了,还要问什么?”岳玄林快步走来,抖了抖袖子,拨弄了一下霍尘的脖子,“……祈安。” 祈安立刻道:“在。” “送长思回去休息。” “师父!人是我带回来的,怎么处置也该归我!你不能……” “身体还没好,逞什么强?!”岳玄林语气愈发冷肃,“定北王府不想回,就在玄门睡一觉,霍尘的事我自有决断,你不必管了。” “师父……” “你就听师父的话吧。”苑长记按着他,“师父心中已有定夺,有什么事我一定来告诉你行吗?” “我开了安神散,祈安给长思熬了去。”秋长若往祈安手里塞了张方子,快步走到顾长思面前,“此事还有其他牵扯,今夜……怕是就能够水落石出,长思,我知道你将霍尘看得重,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以吗?” 顾长思只是无声地看了眼霍尘,霍尘也在悲伤地望着他。 末了,顾长思轻轻一挣,从苑长记手里挣扎出来。 “好,”顾长思一抹泪痕,“我等着明早的结果。” 祈安扶着他快步出去了,岳玄林默默地站了会儿,对秋长若伸手道:“长若,东西带来了吗?” 霍尘眼中猛地闪过光亮,看见秋长若将一枚药轻轻地放在岳玄林手心。 岳玄林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近距离看着他:“这枚药,长若已经尽力去改药方了,但还是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解了你的蛊毒,你如果愿意,吃了它,六成的可能会想起一切。” “如果不愿意,就再等等,或许以后会有更好的方子……” “给我!”霍尘往前一蹿,又被束缚的绳索按回椅子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让我吃吧,六成足以,我会熬过来的,我会等到明天的太阳,我会清清白白地去见长思的。” 岳玄林将药抵在他唇边,霍尘想也不想,一抬头便吞了下去。 药效缓缓发作,岳玄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去祠堂吧。” 秋长若留在最后,脚步略略顿了顿。 “霍哥……”她略带哽咽,“如果你真的是……我们其实,都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霍尘无声地垂下头去,仿佛坠入了一场沉眠。 秋长若拭了拭泪,把门带上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玄门中人声渐止,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旧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83章 长庭 昭兴十年,冬至,长安落大雪。 今年长安城的冬天仿佛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北境在打仗,那股来自北方的寒风像是把肃杀的萧瑟都刮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包子铺的老板揭开蒸笼,冷风瞬间把热气冻在半空。 他又赶紧拣了两个包子出来,把蒸笼盖上了。 “客官慢用。”小二端着盘子送上来,桌子前面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 “老板,要两个包子,一碗豆浆。”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对面坐下来个青年公子,搓了搓被冻得发僵的手,感受到对方在看着自己,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都坐满了,兄弟,跟你拼个桌。” 他俩单看外貌都能差个辈分,中年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那青年倒是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道:“今年可真冷,兄台这副打扮看起来也不抗冻啊?我家离得不远,要不要借兄台两件衣服?寒冷冬季,日子可不好过。” 包子上来了,那中年人拿手向他那边一推,颇有想让他闭嘴的意思,言简意赅道:“不必,多谢。” 青年耸了耸肩,没说什么,拎出筷子来对齐。 就在这时,中年人面色一凛,本拿着筷子的手一顿,霎时挪到了一旁的短刀上。 青年人看着他的动作,勾了勾唇角:“怎么?兄台出来吃个早饭,还要带防身的兵器啊,警惕性够高的。” 中年人无暇搭理他,因为他说这话时,四周的商贩纷纷掀了斗笠,各个面色凶恶,持着兵刃,将他们这桌团团围成了个圈儿。 青年自说自话:“怎么还不搭理……” “闭嘴。” 中年人手中寒星一亮,短刀脱鞘而出,还不等那些人冲上来,身侧的木桌骤然被人自下踢翻,滚烫的豆浆泼了那中年人半身。 那中年人显然未想到有此变故,愣怔的一瞬,一柄长刀自那翻起的木桌背后刺来,持刀的人手腕一翻,木桌刹那间被炸了个七零八落,露出青年人星子一样锐利的眼睛来。 短兵相接的声音铿锵有力,不过短短片刻,两人已经过了好几十招,青年手中长刀翻了个花抛在一侧,旁边包围的人影一闪,一柄长.枪如颗流星一般落入青年手中。 中年人大惊失色:“中军都督府?!” “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霍长庭,奉令抓捕狼族细作。”霍长庭勾唇一笑,“兄台,旨意已下、命令已领,束手就擒吧。” 霍长庭换了长.枪,与持刀时候完全是两个打法,那柄枪到了他手中如虎添翼,他整个人身形都快了几分,进可攻退可守,中年人饶是左右开弓也未能近他身体半分。 长.枪落在他右手里掉了个个儿,在中年人还未站稳的那短短一瞬,霍长庭又准又狠地用枪柄抽了他的膝弯,只听一声巨大脆响,中年人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包围的人抓住机会一拥而上,将那中年人七手八脚地捆严实了。 收兵。 大清早来了个开门红,霍长庭心情颇好,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吓坏了的店家手里,歉意道:“事出突然,只能出此下策,今早的损失算我头上,哦对了,我还要四只包子,不要豆浆了,要两碗红豆粥,都带走吃……” 他还没点完,整个人就被撞了一个趔趄,一转头,苑长记搂着他的肩,正抬眼笑嘻嘻地冲他乐。 “好帅啊大师兄,你枪法又进步了。” “好意思说,你今年十五了,苑大人放你进大理寺历练,就今早这个情况,你身为大理寺官员,在这里起码也要配合我们抓人,保护好百姓,而不是看我耍枪,知道吗?” 霍长庭一面损他,一面接过早饭道谢,拎着东西就要走。 苑长记嬉皮笑脸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只有一个人,而且你们的人围得很严实么,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再说了,我这不给你带枪来着,要不能这么快拿下吗?这包子我就当谢礼——哎?!” 霍长庭举高了东西,他比苑长记大三岁,比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公子高了一个头:“用刀我也照样,只不过用枪是我的长处,再说了,别巴望着这些,玄门里有早饭,这不是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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